第48章 长城戍卒的最后一封家书

然而此刻,黑夫的眼神是死寂的。他抬起头,望向隘口外那片被积雪覆盖、通往家乡代郡(今河北蔚县一带)方向的茫茫旷野。那里,曾经是他们归乡的希望之路。现在,却成了吞噬一切的白色坟场。饥饿的狼群在雪原上游荡,比狼群更可怕的,是那些失去了约束、如同蝗虫般四处流窜的溃兵和趁火打劫的盗匪。回乡?无异于自寻死路。更遑论,家乡此刻是何种景象?战火是否已燃起?妻儿是否还活着?这一切,都如同眼前的浓雾,沉重得令人窒息。

“头儿……”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年轻戍卒打破了沉默,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说……南边全乱了……楚人、齐人、魏人……都在抢地盘……咱们……咱们守在这儿……还给谁守?守什么?”他眼中充满了迷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被称为“头儿”的什长(秦军最基层军官,统辖十人左右),是一个沉默寡言、面色黝黑如铁的汉子。他正用一块石头,反复打磨着一柄已经崩了刃口的青铜短剑。听到问话,他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起眼皮,用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冷冷地扫了问话的年轻人一眼。那眼神中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更深的、如同脚下冻土般的坚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守什么?”什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同两块冻石摩擦,“守这条命!守你身后那片地!管它现在是谁的!没有这道墙……”他猛地用剑尖指向隘口外那片风雪弥漫的旷野,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那些狼崽子(指匈奴)的马蹄子,早就踏过去,把咱们祖坟都刨了!把咱们的婆娘娃儿,都变成他们的奴隶牲口!”他粗粝的手指猛地指向南方,又狠狠戳向自己的心口:“朝廷没了!皇帝没了!可老子是代郡人!老子爹娘的坟头还在代郡的山坡上!老子婆娘娃儿还在代郡的土屋里!这道墙在一天,老子就守一天!守不住墙,就守死在这墙根下!这就是咱的命!”

他低吼着,猛地将手中那柄磨得雪亮的短剑狠狠插在冻硬的土地上!剑身嗡鸣,火星四溅!

篝火旁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呼啸的风声。所有戍卒都低下了头,咀嚼着什长的话。恐惧并未消失,但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绝望的守护本能,如同冰冷的岩浆,在每个人心底流淌、凝固。他们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那几块冻硬的黍饼,或者握紧了身边冰冷的兵器。那柄插在地上的青铜短剑,在篝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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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郡(今甘肃东部)临洮(今甘肃岷县)长城段。这里是帝国长城的西端起点,也是直面西羌和月氏(秦时西北游牧部族)袭扰的最前沿。风雪似乎比东段更加狂暴,如同发怒的天神,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条条翻滚咆哮的白色“雪龙”,在空旷的戈壁和起伏的山峦间肆虐。能见度极低,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

一处孤悬于山巅的烽燧,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雪中顽强地挺立着。燧内,同样冰冷刺骨。烽燧尉迟丁(与上郡同名,秦代基层军官常用名)——一个同样饱经风霜的老军吏,正用冻得通红的手,将一块同样冻硬的黍饼,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破旧皮甲的内衬里,紧贴着胸膛。这是最后一点口粮了。他看了一眼旁边几个蜷缩在角落里、同样饥寒交迫、眼神涣散的戍卒,默默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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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燧的门被猛地撞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狂风狂灌而入,瞬间吹得篝火几乎熄灭!一个浑身是雪的年轻戍卒踉跄着扑了进来,他身上的皮甲结满了冰壳,脸上布满被风雪割裂的血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白雾。

“尉……尉迟公!”年轻戍卒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几乎破音,“狼烟!西边……西边五十里外的白狼燧……起……起狼烟了!三道!是三道黑烟!”(秦代烽燧制度,燃烟示警,三道黑烟表示大规模敌袭)

“什么?!”尉迟丁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垂死的猛兽!他猛地站起,因为动作太猛,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三道黑烟!这意味着至少千骑以上的匈奴或羌人主力来袭!在这个帝国崩溃、补给断绝、戍卒饥疲欲死的严冬!

“看清楚了吗?!”尉迟丁一把抓住年轻戍卒的胳膊,指甲几乎嵌入对方冰冷的皮甲。

“看……看清了!风雪太大,时隐时现……但……但确实是三道黑烟!错不了!”年轻戍卒牙齿打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尉迟丁松开手,踉跄着扑到烽燧唯一的了望孔前,用尽全身力气扒开被冰雪糊住的草帘缝隙,向西边望去。昏天黑地的风雪中,极目远眺,在视线的尽头,那片混沌翻滚的铅灰色天幕下,隐约可见三道极其黯淡、断断续续、却如同毒蛇般扭曲上升的黑色烟柱!在漫天灰白的风雪背景中,那三道黑烟是如此刺眼,如此不祥!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从尉迟丁的脚底窜上头顶,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三道黑烟!在这帝国崩塌、孤立无援的绝境!没有援军,没有补给,甚至没有明确的敌人方位!手下这十几个饥寒交迫、连武器都拿不稳的戍卒,如何抵挡?

“点狼烟!快!点狼烟!三道黑烟!示警后方!”尉迟丁几乎是嘶吼着下达命令,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绝望而扭曲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