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一直不理解的是导师对于李明都的想法。这种不理解始终在折磨唇舌的内心。这个折磨终于要结束了。
太阳系边境的监狱迎来了唇舌的访问。
物质的大门在他的身后敞开,营养液从冷冻舱中排尽,发出了唏嘘的声响。
“可以回家了,风信子先生。”
李明都被推动了新的舱体中。在那短暂交互的瞬间,庞大的影子再度落到了李明都的身上。
“是唇舌吗?”
李明都动了一动。七年前,最后残留的注意力从这具身体中被唤醒了。他凝视着这个不祥的来客,这是一个陌生的躯壳。在这个世界里躯壳与外表只是辨认一个人的次要证据。
“是我。”
唇舌硬生生地答道。
不定型撑起来了自己的半个身子,可是却出奇地走神了。一种可怕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冷冻的世界。当时的李明都可能也祈求似的问了那么一句话:
“唇舌,你说,一个东西,一个被很多人珍视的东西落在地上碎裂了。如果有许多人齐心协力,那它还能修复吗?它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唇舌的回答是:
“一个东西能落到地上,就说明他已经被人扫去了。他已经被人特意扫去了,就一定还会有人在它的上面再踩上一脚。真的还有人寄望于复原吗?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希望一个碎了的东西还可以‘复原’。”
李明都便再没对他说过任何的话了。他东张西望地像是在寻找其他的不定型。
唇舌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走吧。”
可能直到这个时候,李明都还抱有着可以留在这个时代的幻想,期望能够通过自己的身份获得不定型们的支持。这样他就可以留下来,混入不定型的内部,改变不定型们的观念,或者要把自己的不定型身躯当做工具,来收集不定型世界更多的情报。
然而当时的不定型们不明白这点吗?每个导师都很明白,它们不愿意直接杀死这个古人,它们也知道在这个人的身上存在罕见的在时间和空间上均呈现出不连续的记忆铳现象,所以它们也一定要用无上明星的门将这个非连续性记忆铳彻底切断。
小主,
无上明星的门与地球人类的门是不一样的。后者出于人类的需要能够去而复返,而前者则全然不受人类的期望统辖。
八十个小时后,李明都被押送到了地球的边境。
整整八十个小时中,李明都没有遇到任何其他的不定型,也没有任何不定型来看望他,他也发不出任何的消息。不定型世界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已经不能知道不定型世界的存在。他被投放在了一个等候室里。他想要出去,但门却始终是关紧的。他不停地敲门,传来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门响。
不定型在地月系中修建了密密麻麻的站点。在等候室里,看不到真正的地球,只能见到林立的阴影背后存在着一轮静谧温柔的蓝色明晕,看到地球的月光穿过了窗户,照在自己的身上。李明都拉长了自己的身体,抬着自己的触须,他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蔚蓝的弦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它们把我软禁起来,它们把我囚禁了起来!”
他自言自语道:
“它们先是求我帮他们做一件事情,然后把我关了起来,什么都不允许我做……现在它们想做什么?送走我吗?把我送到其他的时代吗?因为仁慈不肯杀死我,所以现在要送我圆愿吗?”
他大笑,然后忍不住地涌出泪水。
唇舌在门口回转,听到了这个人的笑与泪,在某个瞬间,他也想打开门,再和李明都聊聊天,然而最终他想起了导师的命令,于是就走开了。
这片大得无际的太空中容不下一个人的哭泣。无限的空间中闪烁着在银河与仙女之间流浪的繁星。
太空站的边缘变得越来越亮,曙光在天际的尽头出现。
于是那个东西,那个怪物,那个屹立不变、那个古老的又是新奇的、那个正正好好是黑色长方体的东西就同样在曙光中出现了。
与其说是在十六亿年前被人类放置在这里的,不如说更像是它自己来到了这里。
与其说像是一扇门,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框。
不定型说它是无上明星,而人类却把它叫做历书。它站在人类历史的顶点,用它不详的面容俯瞰着从地球上流出的理想、鲜血、泪水、偏见和死亡。
有时,它像是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在偷偷地观看这从古至今四十六亿年的地球的日夜。
李明都站在由人砖砌筑的地板上,仿佛在端详着这个老伙计,好像在说——
你瞧!我又来到了这里。
既存最早的不定型踩在了一个个人砖的一只只眼睛上,向着最后的飞行器走去。
人砖不知道踩在他们身上的人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它们只知道它们可以转动着自己仅剩的眼珠,怒视着这个走过的不定型,充满仇恨地想象每一个不定型毁灭、绝望、不得好死的结局。
这种仇恨将永不消逝,在它们的染色体一直传递下去,在那贯穿了八十九亿七千三百万人砖的管道中流淌。
“为什么他无动于衷?”
肥胖的大法官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不可思议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