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从未如此喧嚣。
仿佛整个北地的气运都被硬生生拽来,灌注进这座雄踞漳水之滨的古城。高耸的城墙门楼下,车马如长龙盘卷,塞满了每一条通向城门的官道。牛车、辎车、漆饰华美的轩车,甚至还有驮着沉重箱笼的健骡。扬起的尘土遮天盖日,将三月里本应明媚的天光都搅得一片昏黄。车壁上,几乎无一例外地镌刻着繁复的族徽:博陵崔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渤海高氏……那些曾在各自郡县跺跺脚便地动山摇的姓氏,此刻都像嗅到血腥的鲨群,朝着冀州的权力心脏汇聚。
高大的端门城楼上,袁绍(钱广进)负手而立。深青色蟒袍在穿城而过的劲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的蟠螭玉带温润生光,映衬着他刻意维持的、如同城楼般沉雄的姿态。四世三公的底蕴,在这一刻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河北人心归附,群贤毕至,此乃明公盛德所感,天命所归啊!”
沮授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激赏。他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深绯官袍,更显儒雅沉稳。
袁绍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掠过一丝属于钱广进的满意。目光扫过城下滚滚车流,心中默念:客户入场,项目启动。河北这个大池子,终于有足够的鱼了。先稳住这群地头蛇,让他们把盘子做大,再慢慢置换股权……不,是置换门生故吏。邺城,就是我袁氏集团的总部大厦! 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惯有的雍容:“公与过誉了。此皆赖天子洪福,将士用命。吩咐下去,赐新迁各家锦缎百匹,粟米千斛,共庆新都之喜。”
“诺。”沮授躬身领命。
“只是……”一旁的田丰忽然开口,声音如同刀刮铁锈,“麹、审、郭诸家,昨日为争龙首坊那几处王莽旧邸,几乎在牙门前拔剑相向。还有,渤海高氏私下串联,欲阻刺史府新颁的‘限田令’于东郡施行,说那是祖宗圈定的牧场……”他花白的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忧虑,“明公,高楼初起,根基未牢。他们这般急不可耐地圈地占位,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恐非吉兆。长此以往,邺城恐非天子之都,而是成了诸家角力之场!”
袁绍脸上的雍容瞬间凝固了一瞬,一股熟悉的、属于小老板被本地老油条供应商联手欺压的憋闷感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声音依旧平稳:“元皓多虑了。此皆疥癣之疾。新朝肇建,百废待兴,些许争执在所难免。待朝局稍安,自有礼法约束。眼下……”他目光重新投向那喧嚣的入城长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稳住局面,广纳贤才,才是根本!些许浮财虚位,让他们争去。只要邺城的‘盘子’在我们手里!”
沮授立刻接口:“元皓兄忧国之心,授深敬佩。然明公所言极是。当务之急,乃奉天子,正朝纲,安河北。诸家所求,不过是财帛名位,所求愈多,对明公所倚赖愈深。此正可借势之时,待根基稳固,再徐徐图之,分而化之,未为晚也。” 他巧妙地用“盘子”这个概念,契合了袁绍(钱广进)的思维。
田丰看着袁绍那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商人盘算的眼神,又看看沮授沉稳中带着深意的脸,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城楼上的风,似乎更冷冽了些。远处,世家豪强的车马喧嚣,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在邺城新漆的城墙之上。
邺宫,原魏郡太守府被仓促扩建而成的新天子行在所。一片繁忙景象。新伐的梁木散发着浓郁的松脂气味,尚未干透的朱漆在廊柱上流淌下蜿蜒的痕迹。匠人们吆喝着,抬着巨大的石础或雕花木屏穿梭于殿宇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木屑、油漆和汗水的混合气息。
在宫城西北角,一处相对僻静、原用作储藏典籍的独立院落,此刻门户大开,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迥异于外面喧嚣浮华的肃整气象。院门前,新挂上一块乌木牌匾,上面是蔡邕亲笔题写的三个古雅端方的篆字——“太医署”。这里,正是甄宓(方晴)主持的邺城太医院总院所在。
院内已被整饬一新。青砖地面冲洗得不见一丝尘土。原本阴暗的库房被改造成数间宽敞明亮的诊疗室,窗牖开得极大,蒙着素白的细葛布以透光防蚊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草煮沸的气息和艾草燃烧留下的淡淡烟熏味。
甄宓正站在一间廊房改造的“药局”内。她今日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襦裙,外罩浆洗得挺括的白麻布半臂,长发挽成一个简单利落的椎髻,用一根木簪固定。这身打扮在满城锦绣的邺城权贵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面前的长条案上,摊开着厚厚几大卷新编订的《太医署规制》。
她指着其中一条,对肃立面前的几位中年医官,声音清晰而坚定:“……凡经太医署考核收录之医户,无论原属郡县、军营亦或诸卿大夫私府,皆需造册登记,录入太医署籍档。其姓名、籍贯、师承、专擅、家眷情况,皆需详录在案。每月廿五,各科医正需核查本部医户在籍实况,若有绝户、逃亡、病殁等情,需三日内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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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来自渤海高氏门下、姓王的医丞,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捻着山羊胡须,犹豫着开口:“夫人明鉴。这……这造册入籍,自然是为了便于调度管理。只是,这核查上报……未免过于严苛。况且,许多医户世代依附于各家府邸,视为主家私仆。骤然将其姓名、家眷尽数录于官署公牍,恐……恐主家不喜,医户自身亦多惶惑不安啊。”
“王医丞此言差矣。”甄宓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属于外科医生的冷静审视,让王医丞心头莫名一凛,“太医署,奉天子诏令,总领天下医药、赈济疾疫。医户,乃朝廷之医户,非一人一家之私产!造册入籍,是为明其职责,专其术业,亦为体恤其辛劳,使其家人有所归依,免去流离之忧。核查上报,正是为避免虚额冒领朝廷廪饩,杜塞奸宄,使每一份禄米薪俸,都落到真正悬壶济世者手中!此乃太医院立身之基,断不可废!”
她的话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药局之中。那“朝廷之医户,非一人一家之私产”一句,更是石破天惊,震得几位出身世家的医官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再接话。
“至于主家不喜,”甄宓语调微扬,目光掠过众人,带着医生特有的、对病源毫不留情的锐利,“太医署自会晓喻诸公卿大夫,此乃天子定下的规制。若有阻挠,便是罔顾朝廷法度,有负圣恩!若还有疑虑,可请辩难,但此条规制,今日起便着各科医正抄录传阅,即刻施行!不得延误!”
她不再给众人辩驳的机会,拿起案头一支细小的毫笔,蘸了朱砂,在那一页规制的抬头,重重画了一个圈。红得刺目。
王医丞和其他几人脸色灰败,只得躬身应诺:“谨遵夫人钧命。” 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
甄宓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草药清苦和新生木材气息的空气。她能感觉到那些退下的脚步里,藏着多少不甘和算计。这仅仅是个开始。盘根错节的利益……但生命面前,这些藩篱必须打破,一个真正体系化的医疗网络,必须建立起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几个正在水井边仔细清洗麻布绷带、动作有些生疏但极其认真的女童学徒——这是她顶着巨大压力招收的第一批女医苗子。稚嫩却专注的脸庞,是她最大的慰藉和动力。
院外隐隐传来宫苑深处礼乐排演的钟磬之声,那是为明日天子正式临朝受贺而准备的盛大典礼。一派歌舞升平。
邺宫北苑,一片专为袁氏宗亲营建的崭新府邸群落中,袁绍的“大将军府”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府邸尚在收尾,许多回廊彩绘未干,但正堂已经布置得富丽堂皇。巨大的蟠螭纹青铜灯树矗立两旁,灯油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是此刻堂中唯一的声响。
袁绍(钱广进)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砌着高如小山的简牍和绢帛文书,代表着新朝肇始千头万绪的政务。但他面前摊开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张张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的田亩、户丁、税赋清册。
他手中握着的,也不是象征权柄的玉圭,而是一把擦拭得锃光瓦亮、算珠乌沉发亮的大型黄铜算盘。
“噼啪…噼啪…噼啪…”
清脆而有节奏的算珠碰撞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袁绍(钱广进)的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口中念念有词,那是唯有他自己能懂的、夹杂着现代财务术语的计算。
“……郡兵屯田,常备五万,屯田卒所需口粮、盐菜、农具损耗……折钱……魏郡新增垦田一万七千亩,按新颁租赋律,十五税一,然世家荫户占田近半,可收之数不足七千亩……渤海盐场,私贩猖獗,实际入库盐税……仅达预估六成……沮授提议加征商税以充军用……然邺城新立,商路未畅,杀鸡取卵,恐伤根基……”
他的思维在飞速运转,一个庞大的、关于河北财政收支的模型在他脑中构建、推演。田赋是根基,必须抓牢,但世家圈地荫户,就是趴在根上的蛀虫!盐铁专卖是暴利,但私盐背后,哪家没有影子?商税是活水,可现在水太小……强行增税,客户(商人)就要流失……军工投入(董卓遗产的消化)、道路水利基建(物流成本)、官吏俸禄(管理费)、天子仪仗(品牌推广投入)……哪个都不能少!资金缺口……至少三成!
算珠越拨越快,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沮授所说的“借势”,田丰担忧的“尾大不掉”,此刻都化作了算盘上冰冷而残酷的数字。四世三公的金字招牌,在账簿盈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一股无力感混杂着被掣肘的愤怒,开始在他胸中翻腾。他猛地停下动作,烦躁地将算盘往案上一推,哗啦声响中,算珠乱跳。
“父亲。”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从堂下响起。
袁绍猛地抬头。
只见长子袁谭(未被穿越)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正按剑立于堂下阶前。他显然刚从路上赶来,玄色甲胄上还沾着远行的尘土,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案头那堆账簿,以及袁绍推开的算盘。那眼神中,没有寻常父子久别重逢的孺慕,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复杂情绪——有探究,有忧虑,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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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绍心头莫名一紧,属于袁本初原身对长子的那份复杂的、既倚重又隐隐猜忌的情绪悄然泛起,却又被钱广进强行压下。他迅速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显思?何时到的?一路辛苦。洛阳之事如何?” 他刻意避开了算盘和账册。
袁谭收回目光,踏上堂阶,单膝行了个军礼:“儿臣星夜兼程,刚刚入城。特来向父亲复命。”他并未回答辛苦与否,声音平板无波,“洛阳工坊及匠户名册、董逆遗留军械库清点,已按父亲指示,与曹司空完成交割。”
“嗯,孟德可有为难?”袁绍端起案头温热的茶汤,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交割过程尚算顺利,有沮监军(沮授之子沮鹄)全程监督。”袁谭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只是……就在交割完毕当夜,北城匠作监丙字七号附库……发生了剧烈爆炸。”
“什么?!”袁绍手一抖,茶汤泼出少许,溅湿了袖口。他猛地站起,脸上伪装的温和瞬间褪尽,“爆炸?伤亡如何?库中所存何物?”
“据报,乃库吏私盗库中‘黑石粉’与‘霜晶’,欲运出牟利,搬运不慎,粉尘遇明火所致。”袁谭语速平稳,但字字清晰,“库房尽毁,连带震塌周围民房若干。死伤……逾百人。”
“黑石粉……霜晶……”袁绍(钱广进)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作为穿越者,他太清楚这两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那是制造“雷火”的核心原料!就在交接完毕的当口,就在存放这些危险品的库房!是意外?还是……有人要在董卓留下的这摊浑水里再点一把火?!曹操?还是董卓那些阴魂不散的余孽?
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他强自镇定,追问:“可有其他异常?地道?失窃?”
袁谭沉默了一下。他脑中瞬间闪过爆炸废墟深处那条被震塌的隐秘地道入口,闪过自己亲卫在黑暗中摸索时,在泥土缝隙里发现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黑色粉末……但他抬眼,看着父亲那张因惊怒而略显扭曲、眼底深处却依旧盘算着账簿盈亏的脸,那禀报地道线索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变成了:“……儿臣抵达时,现场已由曹司空麾下精兵层层封锁,掘地三尺进行勘验。沮鹄亦被阻于外围。据其称,曹司空震怒异常,已将所有涉事及可能知情者一律收押严审,言称定要揪出内鬼,确保工坊之秘不再外泄。”
他巧妙地避开了自己可能掌握的细节,将探查权完全推给了曹操,也隐去了沮鹄被排斥在核心调查之外的关键信息。这个看似尽责的汇报,实则不动声色地埋下了一道隔绝信息的墙。
袁绍闻言,脸色阴晴不定。曹操的迅速反应和强力掌控,让他感觉自己伸向洛阳的手被狠狠地打了回来。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知道了。此事……孟德既已接手,便由他处置。你一路劳顿,且去歇息吧。明日的朝贺大典,需精神些,莫在群臣面前失了体统。”
“诺。儿臣告退。”袁谭再次行礼,动作一丝不苟,毫无滞涩。他转身,玄甲粼粼,迈着沉稳步履走下堂阶,很快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堂重新陷入沉寂。只有灯油燃烧的噼啪声。
袁绍颓然坐回大椅,目光扫过案头那堆冰冷的账簿,又望向堂外沉沉暮色。邺城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爆炸……原料……曹操的严防死守……还有显思那眼神……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这新都邺城,这看似花团锦簇的新朝,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紧紧裹挟。虚位的不只是龙椅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天子,更是他自己。他被高高架起,脚下是汹涌的暗流和无数双贪婪的眼睛。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邺宫之上。白日里的喧嚣和尘土似乎都被这浓重的黑暗吸了进去,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甄宓的太医院小院更是早早熄了灯火,陷入一片静谧。只有院门廊下悬挂的、写着“太医署”三个字的灯笼,还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芒,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如同一点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