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那位,则完全是另一种画风。一身低调内敛的玄色细绸圆领衫,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身形略显单薄文弱,袖口收得极紧,干净利落。一张脸苍白清俊,甚至带着几分旧式文人的秀气,眉毛修长,眉头却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永远在思索着一件无法索解的千年难题。
鼻梁挺直如同尺量,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平直无波的直线,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刻板与一种近乎冰点的漠然。唯有那双眼睛,像两口沉寂了千年的古井,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但眼神深处却又分明藏着一簇细小却异常灼热的火焰——那是永不熄灭的算计、精明的火焰,在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下,无声无息地流转、燃烧。他负手而立,目光“悠然地”扫视着厅内壁上挂着的几幅《松溪高隐图》和几件陈设,姿态闲适得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与身旁那只“金钱豹子”的咄咄逼人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只是这平静从容之下,隐隐蛰伏着毒蛇潜伏深草般的耐心和伺机而动、一击致命的锐利感。
厅中再无旁人,连个添茶的侍女也见不到踪影。空气像是凝固了。
阿东如同庙门口那尊经历过风吹雨打的门神雕像般杵在通往内院的月洞门入口处。他身形稳得像华山上的磐石,纹丝不动,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像是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但那双微微眯缝起来的眼睛和紧紧抿住、往下耷拉的嘴角,比任何咆哮都更能清晰地散发出“滚开!否则死!”的凛冽寒气。他那宽大的袖笼松松地垂落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唯有我和几个绝对心腹知道,那看似普通的袖子下面,隐藏着至少三枚以上边缘打磨得极其锋锐、在阳光下能瞬间闪瞎人眼的飞镖。此刻,那冰冷的、泛着幽蓝光泽的三尖棱刃,正贪婪而无声地吸吮着空气中不断升腾的紧张因子,等待着破袖而出的指令。
“李大夫,久仰大名啊!今儿总算是见着真神了!”疤面壮汉见我步出,那副破锣嗓子立刻带上了夸张的热情“笑声”,声音刺耳,如同砂纸在粗砺的木头上摩擦。他拱了拱手,动作粗犷,那眼神却像两把烧红的铁钩子,直勾勾地锁住我,仿佛要把我心底所有隐秘角落都拽出来晒晒,“在下‘活阎王’,现居安将军帐下左骁卫中郎将!
俺们将军提起您来,那可是竖大拇指的!”他侧身一步,动作幅度很大地展臂指向身旁的玄衣男子,“俺与严庄严先生奉了将军大人的钧令,那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从范阳一路狂飙到长安,就专程来拜会您李大夫的大驾!” 一番话说得唾沫横飞,气势汹汹,把自己和严庄的背景、目的都轰了出来。
严庄这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打量《松溪高隐图》的视线,仿佛那幅画比我这大活人还值得多看两眼。他转过身,脸上那点刻板的痕迹如同变戏法似的,瞬间化作了春风拂面般的谦和笑意。他极其讲究地整了整自己一丝不乱的袖口,对着我恭谨中带着一丝文人间特有矜持地做了个标准的揖礼:“李大夫好像是贵人多忘事啊?”那声音不高,带着清晰的北地口音,语气平和得如同在谈论今早的天气,但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最精密的心算才落到合适的音调上。
我目光如电,直射严庄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三分探究七分调侃:“严先生?有失远迎,先生不是带着安庆绪安公子乘画舫游历江南,遍访吴山越水去了么?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何等逍遥快活!怎地?这江南的水还没喝够几口,就急匆匆赶回长安了?是长安城里有人欠了你家安公子船钱不成?”
严庄脸上的春风微微一顿,如同被风吹皱的湖面,但瞬间又恢复平整,那笑意更深了些,甚至还多了几分“知音难觅”的味道:“李大夫取笑了,”他含糊其辞地带过,随即从容接道,“江南景致虽佳,终究远在万里。安将军……思子心切,更兼边事繁杂,军务如麻,急需庄这双跑断的腿回来效力。区区游兴,怎敢与军国大事相提并论?况且……”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若论风流雅致、物阜民丰,李大夫这长安城中,近两年可是异军突起,精彩纷呈啊。念兰轩的清茶,兰香坊的玉酿,风靡两京,连小儿都歌咏不休。比起那陈旧的江南胜景,李大夫您打造的新气象,才更令人心驰神往啊!” 这话里隐隐透着一股并非全然虚情假意的钦佩和商业联盟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