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换了一身崭新的紫袍官服,昂然而入,那深重的黑眼圈在他刻意挺直的腰背映衬下,非但不显颓唐,反倒染上了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沉狠狰狞。
他一眼便看到了高力士放在旁边小几上的东西——一只黑檀木雕龙小盒,其上盘着黄澄澄的铜扣。那正是方才贵妃娘娘“体恤”赐下的“御用清凉化毒玉肌膏”与“养心护脉丹”。
“高翁!”杨国忠声音洪亮,竟压过了胸口的喘息,只是那沙哑如砂砾的质感更显几分悲壮。
“右相。”高力士放下茶盏起身,目光炯炯,不待杨国忠走近便已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圣心艰难,贵人所赐之物,皆是天恩浩荡,右相当速速谢恩,亦需尽快……‘遵旨调养’。”
“遵旨调养”四个字,高力士咬得极重,别有深意。
杨国忠脚步顿住,目光与高力士在空中狠狠一撞!那里面没有半分寒暄,没有一丝官场虚套,只有一种在惊涛骇浪中仅存的两根浮木,瞬间彼此确认方位的果决!高力士眼中那份沉重忧虑,此刻却化作了无比清晰的信号!
杨国忠猛地一撩袍服下摆,对着那不起眼的黑檀小盒方向直挺挺跪下,一个标准的大礼行得干脆利落,膝下的冰凉地砖隔着锦缎传来寒意:“臣杨国忠,叩谢陛下天恩!叩谢贵妃娘娘恩德!定当‘深体圣心与贵人关怀’,殚精竭虑,调养己身!早日为陛下、为大唐,再效……犬马之劳!”语罢,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咚然有声!声音里的悲怆与力量交织,震荡厅堂。
“圣心艰难”四字已在耳畔敲响,高力士那句“调养”便是点题!避居蓬莱是不得已的沉默,赐下伤药更是沉默的支持!调养?不!这是默许他在远离御前视线的这段时间,放手去杀、去砍、去把那些阻碍新政的荆棘、那腐臭的毒疮用最酷烈的手段剜除干净!既然圣命如天此刻不能明面为“雷霆”背书,那就让这雷霆,用他杨国忠的血肉和凶名,砸开一条通途!
高力士上前一步,双手虚扶起杨国忠,那只扶在杨国忠小臂上的手,隔着衣服传来一阵沉重如铁的力道。“贵妃娘娘亦知右相近几日……操劳过甚,积了‘郁火’在心,”高力士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快而清晰,只容杨国忠一人听清,“‘郁火’不除,非但伤身,更恐蔓延,坏了宫中清修之地的宁气。娘娘深盼右相能以雷霆之魄力,‘速断其根’,‘快泄其毒’!务必确保宫中……无一丝烦扰‘瘴气’!”他顿了顿,深深看了杨国忠一眼,“陛下龙体在彼清修,容不得半分打扰。‘毒根’不清,‘郁火’不泄,陛下……如何安心回鸾?如何重掌江山?”
句句不离“宫中宁气”、“清修安泰”,字字落在“雷霆魄力”、“速断其根”!杨国忠心头狂震!这哪里是贵妃的传话?这分明是借贵妃之口传递的御旨!皇帝给他和这老宦官划出的最后期限!“速断其根”——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狠辣的手段将新政推行下去、把反对势力彻底摁死!“快泄其毒”——杀出赫赫凶名!震慑所有魑魅魍魉!只有让天下看到“新政”二字带着无上威严和恐怖力量真正落地生根,让大明宫外血流漂杵的惨烈代价压过那些潜流涌动的密奏弹劾……只有当长安、当整个大唐江山的新政气象蔚然成型、势不可挡时,那位高居蓬莱、被所谓“清修”阻隔在风暴之外的陛下,才会“龙体康泰”、才会“心情舒畅”、才会“安心回鸾”!
“臣……明白了!”杨国忠霍然抬头,眼中最后的疲惫、惊疑、痛苦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狠戾光芒。后背的烫伤在沸腾气血冲击下尖锐刺痛,但他脸上的肌肉却异常坚硬,如同石刻。他伸出那只青筋暴起、指关节还带着昨日疯狂拍案留下的淤青的手,死死抓住高力士的小臂——不是扶持,而是两个绑在一根绳子上的猛兽,在生死崖边确认彼此的背脊!
高力士的手同样如同铁箍。
冰冷的目光交织碰撞,无声的意志在汹涌咆哮:快刀斩乱麻!没有选择!趁陛下不在朝,趁门阀被打蒙,趁新政势头正猛,联手将这铁火,浇铸成擎天的铁柱!浇铸出不容置疑的……铁血新局!
“来人!”杨国忠猛地爆喝,声音里再无半分嘶哑无力,只有一种刚从炼狱爬出来的厉鬼般的决绝,“击鼓!升堂!开右相府正门!所有六品以上在京属官,三通鼓毕未至者,夺职!锁拿!——请高将军一同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