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太监的身影在门边阴影里躬身而立,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特有的、刻板的腔调,清清楚楚地送入这刚刚被水泡与疲惫充斥的死寂空间:
“禀相国,高翁高将军(高力士)已至府门外,传贵妃娘娘口谕:“圣驾移西内蓬莱宫清修已三日。娘娘心念相国,体恤相爷新政操劳,特赐御用清凉化毒玉肌膏十瓶,养心护脉丹十丸……着高将军亲呈相爷。”
话音落下,书房里一片更深的沉寂。
贵妃的赏赐……在这节骨眼上?心念杨国忠是真的?圣驾悄无声息移居蓬莱宫清修多日……不见外臣!而崔乾佑的弹劾折子,正好是三日前递上去的……这时间点,过于微妙!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暗流涌动又无从把握的窒息感,随着贵妃的“心念”和圣驾的“清修”,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口。那瓶养心护脉丹可养身,可那心尖儿上的灼伤和朝堂上的暗箭,又拿什么来敷呢?
小太监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门缝后的黑暗里,只留下那份贵妃娘娘的“体恤”口谕在沉水香滞重的烟雾中来回碰撞。
杨国忠那双被血丝蚕食殆尽、蒙着绝望灰烬的眸子,倏然一动!瞳孔深处仿佛有濒死的火苗被骤然投入的劲风猛地一吹,竟透出一种锐利到刺痛的清醒亮光!这光亮并非纯粹的生机,更像闪电划过沉沉死水时照亮腐朽淤泥的短暂冷芒——混杂着震惊、了悟,以及一股被逼到绝境后方被点燃、近乎于赌徒倾家荡产前的炽烈疯狂!
“……清修……三日……”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那个时间点!那个该死的、要命的时间点!“崔乾佑……博陵崔……参我的折子……三日前……”
皇帝避开了!躲得干干净净!在崔乾佑那把能斩断他脖颈的奏折递到御前的当口,选择了去蓬莱宫“清修”,整整三日不露面!什么清修?分明是抽身而退!是隔岸观火!是把“新政”和他杨国忠这颗注定滚烫的头颅,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置于沸腾油锅的正中央!任他孤身一人抵挡从地方豪族到朝堂重臣所有的反噬利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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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雷霆……”喉咙里滚动着嘶哑的低咆,那是在书房对李哲狂吼时剩下的灰烬余响。杨国忠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这一下牵动后背水泡,剧痛尖锐,却奇异地将那份灼烧脏腑的疲惫硬生生压了下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爆发出近乎狞厉的决绝,死死射向书房那扇紧闭的紫檀木门,仿佛要穿透它,穿透宫墙,钉在西内蓬莱宫那个端坐水殿之上、操纵着丝线的帝王身上!
那不是雷霆,那是把他杨国忠生生投入鼎炉!炼他成金,抑或是……焚他成灰!
“高将军已在府门外。”门外小厮战战兢兢的通传声响起,打破了杨国忠脑中那惊心动魄的回响。
杨国忠深吸一口沉水香的燥气,那浊气仿佛带着辛辣,直冲肺腑。他猛地甩了一下宽大的紫袍袖管,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凶狠,将烫伤水泡摩擦布料带来的剧痛强行压服,脸上那份因贵妃“体恤”而引发的羞愤与荒唐感瞬间褪尽,只余下浸透骨髓的冰冷肃杀。“迎高翁!……正厅!”声音沙哑低沉,却斩钉截铁。
相国府的正厅灯火辉煌,一反书房的压抑昏暗。然璀璨灯火也压不住厅中凝滞沉重的气氛。高力士一身深紫色圆领常服,外罩一件玄青暗花锦裘,端坐于左手首位。那张素来沉稳如山、让人看不出喜怒的脸,此刻在明晃的烛光下也显出一种异于常日的凝重,眉宇间几道深刻的纹路紧紧锁着,透着一丝难言的忧虑。他手中端着侍女奉上的茶盏,指腹无意识地在细腻温润的定窑瓷壁上轻轻叩击,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透露出这位内廷巨头心绪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