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李隆基,身着明黄色的常服锦袍,斜倚在铺陈着大片紫貂皮的大圈椅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金丝楠木案几上,摊开着刚从河南、淮南两道快马送来的加急奏报。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描绘着他力排众议、雷霆推行新政后,帝国疆土之上正在上演的激烈变革。
豪强的田产被丈量,隐田被剥夺;昔日的流民佃户,颤抖着接过写着自己名字的地契;新派的税监使如锐利的楔子,正奋力嵌入地方盘根错节的权力结构之中。
这每一步,都是刀尖上的舞蹈。阁内落针可闻,唯有御笔在雪浪笺上划过时留下的沙沙轻响,显得格外清晰。
半晌,轻微的步履声由远及近,在厚重的地毯上摩擦出低微的声响。两名身着最高品秩朱紫朝服的重臣被内侍躬身引入。
一人步履沉稳如山,目光澄澈如水,眉宇间往日的倨傲与浮躁竟似被无形的砂石彻底打磨干净,只留下一种洗炼后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悲壮的坦然——正是当今右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国忠。
紧随其后的高力士,这位须侍奉帝王数十年早已修炼得心止如水的老内侍,此刻看向杨国忠背影的眼神深处,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波澜。那眼神里有陌生,有探究,更有无法掩饰的、挥之不去的赞许。
“陛下,”杨国忠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暖阁中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他恭谨地行了大礼,“河南道所呈三百里加急奏报已至。均田、限田二策,业已初显成效,各州各县,按新法行。查没豪强隐田共一万三千四百余顷,无主荒地丈量完毕授与无地流民者,亦有七千余顷。
新设税监使十六名,皆已分赴各道重镇,严查地方税赋滥征、官吏中饱之风……”他的语调平稳有力,每一个数据都如磐石落地,“……据各道按察司呈报,自新政颁行月余以来,地方以‘羡余’、‘火耗’、‘秤耗’等诸般名目巧立名目,私加赋税盘剥百姓之案,上报数量已锐减七成有八!”
他略一停顿,眼神坦荡地迎向御座上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从宽大的袍袖中慎重取出一卷装裱精美的札子,双手高捧过顶:“此乃淮南道七名监察御史联名所奏条陈,内中详析当地税赋积弊,并依新政精神提出数条切中时弊之改良建言,其论述鞭辟入里,格局开阔,足见新政已在地方催生新思!请陛下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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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心头那巨大的荒谬感几乎要伴随他的笑意在喉咙发出声音,让他恍惚觉得自己脚下那织金缀银、厚实无比的波斯羊毛毯,都虚浮得如同幻境。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双手,那指套下的老茧提醒着他现实的重量,可眼前这一幕,依然让他心底翻腾着八个大字:“乾坤倒悬,怪事频生!”
李隆基依旧沉默着,如同一座久经风霜的礁石。他伸出保养得宜、微微发福的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札子。他看得极慢,一字一句,仿佛要用目光将绢帛洞穿。
时间在暖阁浓郁的香气中缓慢流淌。炭盆里偶尔爆出一两点细碎的火星,混合着皇帝翻动纸张那难以捕捉的轻响,构成了阁内唯一的背景音。
似乎过了许久,久到高力士都开始怀疑那银丝炭是否要燃尽了,皇帝才终于抬起头,将札子轻轻放回案几。他脸上紧绷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些许,但那沉淀了数十年帝王威仪的眼眸,扫过杨国忠时,依然锐利如鹰隼。那目光在杨国忠那张已无半分谄媚、只剩一片近乎虔诚的平静脸上停留片刻,掠过他因为激动和热忱而微微泛红的耳根。
“嗯。” 皇帝终于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之感,“新政推行,稳字当头,此乃基石。”
他的目光从杨国忠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暖阁内富丽堂皇的装饰,最终又落回那份奏报之上,声音沉缓下来,“然,国忠,”他突然点名,语调陡然转为深重,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金砖之上,激起无形的压力,“树大根深,盘踞已久。新政乃剜腐肉之举,触及根本,那些盘根错节的枝蔓藤萝,那些被拔了根的老树,可会甘愿束手,引颈就戮?反噬之潮,或已在暗中积蓄汹涌!这后续的雷霆手段,摧枯拉朽、破壁拆墙之重任,”李隆基的目光重新锁定杨国忠,眼中疲惫尽去,只剩下冰冷的决断与审视,“你,可——敢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