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映山河
龙城,大燕国都的宫殿深处,弥漫着苦涩的药香,与一种无形的威压。
燕王慕容俊,为了兄弟养病,特意安排在,这座偏殿。
虽已开春,殿内仍透着森森寒意,仿佛要将时间,也冻结在此处。
慕容恪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坐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玄色裘毯。
他那张原本线条刚毅、如同鹰隼般的面孔,此刻显得异常苍白与消瘦。
颧骨高高凸起,衬得右颊上那道,猎虎留下的爪痕,愈发狰狞。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只,被宇文国师植入“冰晶”的义眼。
此刻并未覆盖眼罩,空洞地映照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惨白的虹膜边缘,隐约有细微的冰晶在凝结、消融。
这只义眼,能窥见“死气”流动,却也时刻汲取着,他的生命力。
带来刺骨的冰寒,与脑髓深处的阵阵抽痛。
他的右臂,那只嫁接了狼王颌骨、拥有撕碎铁甲恐怖力量的,异化之臂。
此刻被重重帛布包裹,置于裘毯之下。
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帛布之下,狼王的凶戾之气,正与他的血脉艰难地融合。
脊柱处传来的溃烂痛楚,提醒着他为获得这力量,所付出的代价。
他的左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触手冰凉的玉符。
那是代表,大燕最高兵权的“赭白马”兵符。
慕容俊在他病重期间“暂借”,又在他苏醒后第一时间归还,既是信任,也是试探。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如同狸猫行走于屋脊。
来者是他的心腹幕僚,亦是安插在慕容俊身边的暗桩之一,名唤幽影。
幽影身形矮小,面容模糊不清,仿佛随时能融入阴影。
“王爷,河北急报,均已核实。”幽影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耳语。
慕容恪没有转头,冰晶义眼依旧望着窗外,只是左眼微微动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他的喉咙,因旧伤和病痛,发声艰难,若非必要,极少言语。
“冉闵残部,确已放弃,邺城周边所有据点。”
“焚毁带不走的粮草,裹挟部分工匠、医者,向南疾行。”
“其先锋董狰所率黑狼骑,已突破我军在漳水南岸的几处薄弱防线。”
“进入司州地界,夺取了目标……东晋竟陵城。”
“竟陵……”慕容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左眼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地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因“噬简症”而混沌的脑海。
竟陵,荆州北门户,控扼汉水,南下可威胁江陵。
东进可威逼江夏,是连接中原与江东的,战略要冲。
冉闵不去关中,投奔可能对他有微弱同情的前秦苻坚,也不留在河北与他死磕。
反而选择了南下,这最疯狂的一条路。
去捅东晋那个,看似庞大、实则内部纷争不断的马蜂窝。
“兵力几何?士气如何?”慕容恪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
“据‘镜鉴台’潜伏死士,冒死传回的消息…”
“冉闵直属的乞活天军、黑狼骑,加上沿途收拢的,零散汉人流民武装…”
“总数应在四万至五万之间,其中可战之兵,恐不足三万。然……”
幽影顿了顿,在斟酌词句,“其军虽疲敝,粮草短缺,但凶戾之气,更盛以往。”
“撤离途中,凡遇小股胡人部落或坞堡抵抗,皆尽屠戮,垒为京观,状若疯魔。”
“军中似有流言,称‘南向就食,就的是晋人的食’。”
慕容恪的左眼,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久食于敌,是乱世军队的生存法则。
但冉闵此举,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东晋再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府兵、荆州军并非摆设。
更何况,南方的气候、水网、城防体系,都与北方迥异。
冉闵这支以步骑见长、惯于野战争锋的军队,能适应几分?
“健康方面,有何反应?”他追问。
“东晋朝廷震动,会稽王司马昱、丞相谢安…”
“已急令荆州刺史桓冲,加强江陵、襄阳防务,北府兵亦有调动迹象。”
“但建康城内,士族清谈依旧,对是否全力迎击,还是试图招抚,争论不休。”
“有传言,谢安似有意借此机会,进一步整合江北兵权,压制桓氏。”
慕容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牵动了脸上的伤疤。
这就是东晋,这就是那些,衣冠南渡的士族。
即便刀剑即将加颈,内部的门阀倾轧、权力算计也从未停止。
冉闵这把北来的烈火,扔进南朝这潭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死水。
会激起怎样的波澜?是瞬间被扑灭,还是……将整个泥潭煮沸、炸开?
他闭上左眼,仅用那只冰晶义眼,“看”向幽影呈上的羊皮地图。
义眼的特殊视野中,地图上山川城池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或明或暗的气流。
小主,
代表冉闵军队的,是一股浓稠如血、充满暴戾的赤黑色气旋,正顽强地向南移动。
代表东晋的,则是数股纠缠不清、根基虚浮的彩色气流,在长江沿岸摇摆不定。
而代表他大燕的,是覆盖河北、逐渐向中原渗透的玄青色气运,厚重、冰冷。
但也带着一丝,内部权力交织,产生的滞涩感。
那是他与王兄慕容俊之间,那无法言说的猜忌之线。
“王兄……有何旨意?”慕容恪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幽影的声音更低:“陛下甚悦,认为冉闵南窜,乃天佑大燕,河北自此可定。”
“陛下已在宫中设宴,与可足浑皇后及近臣庆贺。”
“朝中有大臣建议,应趁此良机,遣使建康。”
“斥责东晋收容叛逆,或可索要淮北之地作为补偿。”
“亦有激进的宗室将领,如慕舆根将军等…”
“请求率兵尾随冉闵之后,趁其与晋军两败俱伤时,南下收取荆襄之地!”
慕容恪的右臂微微一颤,狼王颌骨似乎与他产生了共鸣,传来一阵嗜血的悸动。
南下……收取荆襄、江东!这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当年曹操,未能完成的伟业,他慕容恪若能实现…
必将名垂青史,让大燕的旗帜,插遍大江南北。
慕舆根的提议,代表着军中渴望战功、视南人如草芥的,鲜卑贵族普遍心态。
然而,慕容恪的冰晶义眼中,看到的却是重重隐患。
首先,是冉闵本人,他太了解,这个对手了。
冉闵不是流寇,他是被逼入绝境的猛虎,是汉人绝望中,凝聚成的复仇之魂。
其麾下的乞活天军、黑狼骑,是在战场上,淬炼出来的精锐,尤其擅长绝境求生。
东晋那些,久疏战阵的军队,真能挡住,这支哀兵吗?
若挡不住,会让冉闵在荆州甚至江东,站稳脚跟。
以其凶悍和复仇意志,整合南方资源,未来必成,比现在更可怕的心腹大患。
届时,大燕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一个拥有长江天险,以及丰厚物产的“冉魏”。
其次,是东晋的反应,谢安非庸才,北府兵亦有其战力。
一旦大燕军队南下,东晋在生存压力下,内部矛盾或许会暂时缓和,同仇敌忾。
届时,大燕将同时面对,冉闵残军和东晋主力的抵抗。
战线漫长,补给困难,水土不服……这些都是北方军队,南下的致命弱点。
苻秦的前车之鉴不远,他慕容恪岂能重蹈覆辙?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是慕容俊的态度和国内的局势。
王兄“甚悦”,是真的认为高枕无忧,还是……
对自己这个功高震主、又拥有骇人战力的弟弟,更深层的忌惮的开始?
自己此番病重,慕容俊虽表面关切,但那份“关切”之下,是否有几分如释重负?
若自己此时请命南下,无论胜败,都会进一步加剧,王兄的猜疑。
胜了,功高震主,恐有“狡兔死,走狗烹”之祸。
败了,则威信扫地,给慕容俊和其他宗室口实。
更何况,河北新定,根基未稳,那些被镇压的坞堡、潜伏的乞活军残部。
还有西边虎视眈眈的苻秦,都需要强大的武力坐镇震慑。
若精锐尽出南下,后方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熟悉的恶心感涌上喉头,那是“噬简症”发作的前兆。
每当思虑过度,尤其是接触到汉人典籍。
还有战略相关的复杂信息时,他的大脑,就会产生排斥反应。
他强压下不适,左眼睁开,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传令,加派斥候,严密监视,冉闵军动向。”
“尤其是其与东晋军队接战情况,每日一报。”
“命慕容泓所部,向前推进至黄河南岸,做出渡河南下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