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老太太把手里的黄铜书签扔到桌上,“那么,你的介入,比如帮助联系律师,是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试图理解这张网如何运作的一部分?观察当这张网突然收紧,将一个个体牢牢困住时,系统内外的各种力量,家庭、朋友、法律、学术机构,如何反应和互动?”
李乐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克里克特并非在指责他违背学术伦理,而是在引导他思考更复杂的田野伦理和观察视角,但说实话,自己哪想这么深入,还反应,还互动。
“我.....是的。”李乐装着是这么想的,开始瞎几把扯道,“瞧见司汤达父母的绝望,看到朋友们出于不同动机的捐助,接触司法系统的冰冷程序,甚至感受到群体内部因此事而产生的微妙张力,啊~~~这些都让我对圈层的这些概念有了更血肉的理解。它们不再是抽象的理论,而是深刻影响着个体的真实力量,我说命运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嘴闭上!你觉得我和那个好色的老秃头一样傻么?”
“呃.....没,您比他英明多了,教授。”小李秃子立马摆出一副坚定“卖队友”的表情。
老太太轻轻“哼”了一声,不知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她拿起红笔,在一张便签上快速写了几个词,推到李乐面前。道德恐慌、圈层边界强化/模糊、风险认知重构、身份表演的调适。
“李,这个意外的事件,”克里克特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你注意到了圈层的反应,这很好。但不要仅仅停留在观察这些外部行为和社会网络的震荡上。你要穿透下去,去体会这事件背后的人性温度或者冰冷。”
“你现在要关注的,绝不仅仅是这个个体命运的多舛。”
“而是这个事件,如何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势头,在不同圈层的群体中激起的涟漪。那些建制派,那些高调展示者,那些实践生存者,甚至那些边缘的、试图融入者,他们如何看待这件事?是兔死狐悲的共情?是急于划清界限的恐慌?是事不关己的冷漠?还是,某种隐秘的、重新评估自身行为策略的契机?”
老太太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李乐的颅骨,直接审视他脑海中的思绪,“记住,李,你的研究归根结底是关于人的。”
“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工具,不是让你冷冰冰地将人分类、贴上标签然后塞进理论的格子间里。尤其是人类学,它要求你理解他者,理解他们在特定文化情境下的恐惧、渴望、计算与无奈。”
“司汤达的行为,在他自身的逻辑里,或许是一种对成功模板的拙劣模仿和绝望追逐。你要看到数字背后的焦虑,看到黄金背后那个在异质文化中迷失的、具体的人。”
“不要让只有利益计算、权力博弈的冰冷社会物理的思维把你带歪了。有些工具,解释得了结构,解释不了人心深处的战栗和微光。”
说到森内特,克里克特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提到了什么脏东西,“如果你把这事儿拿去问隔壁那个满脑子都是权力博弈和理性选择的老东西,我敢打赌,他会立刻开始绘制什么资本流动图谱、风险收益模型,或者大谈特谈这是圈层晋升失败的典型案例,将所有的情感和挣扎都简化成冷冰冰的利益计算和符号交换。”
老太太夸张地摆了摆手,仿佛在驱散某种令人难受的味道,“他永远理解不了,人类行为中有太多无法被量化的东西,比如愧疚,比如义气,太现实了。”
“他那套东西,解释不了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一块虚幻的面子铤而走险,解释不了父母那种不计成本的、近乎绝望的爱,解释不了纯粹的、非功利的情感流动,解释不了那个叫陈佳佳的女孩,为何会拿出一万英镑,这背后仅仅是理性的补偿吗?未必吧?或许夹杂着愧疚,或许是一种情感上的清算,还或许是更高级的、象征性的赎买,维护自我道德形象的无意识行为......
“对他那种情感便秘到往脑子里灌开塞露都不能畅通的脑子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李乐有些憋得难受,又努力绷住脸。对于这俩老头老太太之间的互喷,卑微小李只能保持沉默,省的一把火把自己给引着了,克里克特好歹当面清算,那老头,噫~~~~阴的来。
正恍惚着,又听老太太敲着桌子,“人性,李,人类学要求我们保持距离,但并非冷漠。真正的理解,有时需要靠近足以灼伤人的温度。司汤达的案例,是一个珍贵的、 悲伤的窗口。”
她指向笔记:,“把你刚才说的这些,关于表演的延续性、关于身份焦虑与恐惧、关于资本断裂的风险,补充到你的分析里。尤其是那种‘身份失效’的恐惧,这是驱动许多看似非理性行为的情感内核。不能只有冷冰冰的结构分析。”
“留意这个事件对你所研究的整个群体产生的涟漪效应。”
“信任如何变化?圈层边界是加固了还是松动了?他们对风险的认知和讨论是否改变了?这起刑事案件,本身就是一次强大的、外生的文化冲击。”
“我明白您的意思,教授。”李乐认真地点点头,将那张写着关键词的便签夹进自己的笔记本,“我会努力去捕捉这些更微妙的、情感和意义的层面。关注事件对群体心态、圈层互动和个体意义世界的影响。”
“嗯,”克里克特似乎满意了些,重新戴上老花镜,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把门带上,从外面。”
“哦,”小李一抬屁股,把又被夹住的裤衩子扥出来,带起一声轻响,站起身。
就在他准备拉开门时,克里克特仿佛不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李,作为研究者,保持你介入的疏离感是必要的。”
“但别让这种疏离扼杀了你感知他人痛苦和挣扎的能力。否则,你和那些在金融城里对着屏幕上的数字下注的赌徒,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你的赌注是论文,他们的是金钱而已。少被那老东西的权力和资本的狗屁逻辑污染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乐心中一动,意识到老太太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清楚他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想干什么,点了点头,“谢谢教授提醒,我会注意的。”
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安静而空旷。重新呼吸到相对清新的空气,李乐叹了口气。
摸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韩远征发来的关于给司汤达爸妈安排好了临时的公寓住处的短信,只感觉到,理论是清晰的,框架是优美的,但现实,总是如此黏稠而复杂,充满了克里克特所强调的、无法被森内特式“现实”所完全囊括的、纷繁芜杂的“人性”,要在这两者的张力中穿行了啊。
。。。。。。
伦敦金融城边缘,“以太解决方案”公司的办公室,午后阳光被厚重的防眩光玻璃滤去大半锋芒,只剩下一种缺乏温度的白,均匀地洒在深色的地毯和冰冷的服务器机柜上。
王铮坐在那张边角已有些磨损的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键盘,目光落在屏幕上闪过的一张张表格上,却没有焦点。
老乔坐在他对面,身子微微前倾,汇报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常年游走于灰色地带形成的谨慎。
“......国内那边,风头确实紧了不少。”老乔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家里刚传过话来,说是最近几条线上,好几个负责跑腿的车手都折了。”
“那边提醒我们,这笔已经是近期最后一趟,数额是三百个。走老渠道,分三批,化整为零,通过那几个进出口贸易公司对敲过来。后面的,让咱们先静默,等通知,啥时候风过去了再说。”
王铮没立刻回应,只是将目光收回,落在桌面上那份摊开的、封面印着“瀚海商贸季度财务报表”的文件夹上。
数字是精心修饰过的,每一笔资金的流入流出都披着合法贸易的外衣,但他清楚这层外衣下面流动的是什么。
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流程照旧,但速度放慢,每一层都要做得更干净,票据、合同、物流单,所有细节都要经得起推敲。现在不是求快的时候,是求稳。”
“明白。”老乔点点头,“都是熟手,知道轻重。就是.....这静默期,估计短不了,咱们这边的一些.....日常开销,得提前有个准备。”
王铮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我心里有数。你先去安排吧,按计划进行。还有,前面那几笔,再仔细查一查,别有疏漏。”
“诶。”老乔连忙起身,微微躬了躬身子,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王铮一人。他身体向后靠近椅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静默期意味着资金链会暂时收紧,虽然核心业务还能维持,但一些需要现金快速周转的“外围”活动不得不暂停。这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像鞋子里一粒硌脚的沙子。
而国内渠道的突然收紧,又像一根无形的绞索,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收缩,以后,需要新的路径,能够承受住可能到来的压力。
想了想,坐直身体,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