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不休的物质犹如流变的河水，在空中凝结为了云，在静静地计量着一个又一个使者们的意见。

在万千使者的背后，屹立着二十八璇座尚且存在的上十亿个生产者们的眼睛，在这些眼睛的缝隙间，填满了东银河、银心、星流、仙女系以及无数河外星系的目光。密密麻麻的眼睛，是人类世界最不可捉摸的量子云，数百亿的使者们共处一堂，翔鸣于天苑之上，居住在同一片云中，凝视着视界城墙的后方不过十光年的狭窄空间，以为一切都是囊中之物。

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清楚地意识到人类世界的反攻，所取得的宏大胜利其实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表象。

不若说，即使真的驱逐了不定型、重新收复太阳系，也已经有一些东西无法挽回了。

丹枫白凤和大均瞻天来后的第二年，第四支援军的先锋部队，终于来到了天苑。

就算回到人类世前期，这支被叫做玉衡的队伍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他们只是把技术与力量用在更逼近光速罢了。然而它带来了一样东西，一样能够替代第四志愿军决策的大脑，那就是臭名昭着的越衡，也被叫做越衡总计，越衡总计算机。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先行检阅。

所有居住在幽玄海中的使者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同颜色的板块在天上缓慢的移动。不同的板块占据了不同的方位，露出了中央的太空。耀魄星被迫转移，上升到了一个距离扪天井较远的位置。宇宙黑色的夜，和点点星光在数十年后再度照进了天苑，也照亮了玉衡。

物质从玉衡的中心抽发，犹如一根利箭刺向了底下无机的星球。星球在这个时候开花，向着四面八方长出了同样的利箭。每一根利箭继续抽送物质，形成第二次分岔。所有的局部都是对整体的复制，是整体的缩影。而所谓的整体也只不过是局部的放大。在不停的抽芽分岔之下，星球被剥食殆尽，形成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树。

丹枫白凤的小机器人站在大均瞻天的身边，大均瞻天从窗户里冷冷地注视玉衡。

巨大的树木犹如羽翼般张开，又如羽翼般合拢，空中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有无数空缺的四棱锥。同样的，这个四棱锥也是由无数的四棱锥组成，每一个四棱锥都彼此相似，一个个小的四棱锥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四棱锥。

聚散成形，合则为一，散则化气。每一个四棱锥的个体都可以自我分解，所有四棱锥的个体又可以共同地组成一个巨大的四棱锥。

五颜六色的板子的光从四棱锥无数三角形的缝隙中漏过，照在了幽玄海的前方。丹枫白凤轻声说道：

“彻底的去中心化，这是不定型的战法。前线世界究竟也走到了这一步。”

“与其说更像不定型，不如说是六师填冥。”大均瞻天则说，“不定型是无数的人格汇聚成唯一的决策，人格的数量和倾向决定了最终决策，也就是说人格一旦缺少了，比如说激进派的数量少了，保守派就会胜利。保守派的数量少了，激进派就会胜利，同样，人格一旦分散了，不同的人格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然而玉衡……应该和填冥一样，是无限自相似的。不论削减多少物质，它的结构都会维持大体的相似，它的判断也会和整体保持一致。不论分成几个部分，分成大的，还是小的，这些各不相同的部分也会得出一致的结论。也就是……彻底的心有灵犀，也能够依此反推出彼此的决策，哪怕相距十万光年，也能亲如战友般知道对面的想法，并做出相应的判断，而绝不会陷入寻常人格组的怀疑链，极大地降低了概率配置，从而维持宏观战略的绝对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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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就有一个问题了。”丹枫白凤知道了大均瞻天的意思，“第四支援军，这群荒野住民，是从哪里学到的六师填冥——难道是自己发明发现的吗？”

闻言，大均瞻天转过头来，死死地注目同样分布式思维的丹枫白凤。

检阅进入了下一阶段。

四棱锥的中心凝结，玉衡徐徐展现了它作为生产者的实力。一块平面的膜从中被拉出。在这块膜上，新的大陆与新的海洋一块接一块地被开辟，高山被熔铸成高楼，海洋成为蓄热的水池。膜被卷在了一起，形成一个空泡的球壳，高楼挂满了琳琅满目的灯光。这就是一个标准的空壳世界、也可以成为一个空壳飞船。万千的锥体开始回撤，空中再度出现了光辉灿烂的大树，无限的树枝和树杈向着中心合拢。

先是变成了繁茂的树盖，最后空中唯余一条看不清楚的直线。

玉衡的演示已经尽善尽美，他把接力棒交给了第二支援军，要求第二支援军同样展现可以展现的破坏、存在与创造。也就是这个时候，历史上被视为标志的觐见事件发生了。

结束演习后，玉衡的一部分，因为它的思维分散形式，既可以称之为整个玉衡，也可以称之为玉衡分体的东西，来到了顶上的板子。

太空中本无所谓顶和底。但由于建立在黑洞上的扪天井的存在，顶和底就有了意义。

顶上的板子就是最接近扪天井的一朵云，既最为稳定，也最坚韧，它被叫做始黄清微境，一朵犹如日初出时的橙黄色的云。

云宫就在面前，玉衡的推算却突然生出许多变化。在三十三种扪天井附属建筑中，始黄清微境是一种比较罕见的云，因为扪天井的引力势每一层轨道能容纳的总质量有限，始黄清微境并非建造的优选。它只有坚韧、稳定、能够后撤入视界，除此以外，完全不如同样适合建造在扪天井最近轨道的始青通明境，然而邀请一个东西进入始黄清微境就显得十分可疑。玉衡或许就是因此意识到了第四支援军叫他承担的任务的前景并不像银心天人们指示得那样明朗。

但始黄清微境近在眼前。玉衡已经不可能后退了。

经过导引机器的介绍，纳米机器成一条直线在如云似幻的始黄清微境一路向下。然而让玉衡吃惊的是，前线的指挥官居然被容纳于一间小小的八角室中。

不过从第四军想要商讨的事情来看，第二支援军选择的地方是恰当的。

八角室位于始黄清微境的正中，有明确的物质实体，玉衡只能使用有限的物质捏作一个仿真人形觐见。分体的分体，亦是总体，然而比总体要弱得多的使者走进的瞬间，前方传来一道亮光，溢满地面的缓冲液瞬间没过了玉衡的双脚。

直到这个时候，第四支援军的前锋部队之一才知道第二支援军在技术上和他们是想到一块的，然而比他们走得却更远。

不论是技术还是情感，可能历史上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人系，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了。

她的身体修长，五官四肢尤其像是原形人类，然而端庄得却如同一朵明亮的花束，举手朝着东方生长，身轻如燕，横空而飞，漫游太空。她没有面孔，或者说她的面孔就是一个人在看到她的时候所冀望出现的影子，盈光从她的身边发出，照满了整间清室。

璇华飞天。

一个在前线世界只存在了不足十万年的新生人种，即使是同样来自于前线世界的玉衡，也是第一次见到的生命。

然而在猎户座的前线中，了解事实的人们更愿意将其称之为藏入虚空者或者虚空藏人。

前线世界可以把视界在分子级展开，星桥可以连接两地。于是为了沟通交流，二十八璇座将星桥在视界的保护下互相穿插，从而形成了一个高效的中心。她是由二十九种视界与二十八类星桥所制造的时空间微管结构造物。在这些无法传递实在物质的微管中流动着来自二十八璇座几乎无限的信息流。

也就是说，她是一个空洞，是一个星罗棋布的阵列。她明亮得像是水晶一样的眼睛，连接着天相宿和积尸宿。口含司怪宿，头顶四渎宿，脑后勺是天弁宿，而水珠般的胸膛分别和招摇宿、积卒宿相通。发丝飘荡着天阿宿、平道宿、九坎宿。修长的腿部则闪烁着来自青丘宿、造父宿、神宫宿的光芒，小巧的脚趾上同时存在着土公宿、亢处宿、外屏宿。犹如天鹅般的颈脖则是折威宿，身中端坐着天庙宿，晶莹剔透的腹部存在着积水宿、键闭宿、罗堰宿、离珠宿、天仓宿，绸缎般的背部则是司命宿，肩膀是八魁宿和酒旗宿，手臂上点缀着东瓯宿、咸池宿和玉井宿。

所以，她才要屈居于八角室中。

因为她不是物质。没有任何物质的支撑，一个由视界和星桥组成的时空微管体终究不能坚强。她是如此精致而优美，却像是一个脆弱的陶瓷娃娃，而只能存在于清微境八角室的保护之中，甚至需要一个底座来使她短暂的形态变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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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面前，仿佛能看到整个二十八璇座的射光。

“二十八璇座不负人类总体的使命，收拾银河，正待五方会谈，望于星川，遍于群神，议论日月人事。”她说道，“玉衡卿涉远而来，跋涉不易，后方到前方的沿途可还顺利？银心尚在，天人可安？”

玉衡感到了难堪，只得回复道：

“二十八璇座威德远被，众所叹服。我沿着天路前来，路途平顺。只是尚有一事，银心认为十分紧要，特遣在下必须禀报前线。”

而这件事情，在这个时候，也只可能是一件。那就是河外星系支援军和仙女系支援军的联手。

说到这里的时候，玉衡的口吻意味难明：

“河外星系占据的物质无匹，仙女系前线的实力强大。他们相合，必然生变。等到议论日月人事时，银河系就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璇华飞天已经明白了玉衡的意思，但她一点也不着急回应。

果然玉衡随即说道：

“所以银心诸天人们认为必须要在仙女系和河外星系到来之前动手，命我速来送上此物。”

人形态的玉衡猛地撕开自己的胸口，整个仿真人形分成五瓣，从中投影出了一个黑色的球体，它在门外离散形态的玉衡体内波动不止，吸收了周围全部的光线，边缘亮出了一圈彩虹色的光晕。

“这是一个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