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秋明义与青灯夜话

刘协依旧每日摆弄着他的蝈蝈笼,记录着那些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鸣叫数据。

衣带诏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被他暂时用“拖延”和“引导”冷却下来,但余温犹在,时刻可能复燃。董承那边,按照他的指示,开始尝试使用简易密语进行联络,行动也更为隐秘。然而,刘协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想要真正破局,必须落定关键棋子。

关羽,便是眼下最重要,也最难攻克的一环。

机会的来临,往往带着几分偶然与必然的交织。

这一日,曹操难得亲自入宫禀报军务,主要是官渡前线的僵持状况,言语间虽极力掩饰,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依旧被刘协精准捕捉。他知道,曹操的压力越来越大,对于后方,尤其是天子以及天子可能影响的势力,会更加敏感,也会更加……“宽容”,某些看似无关痛痒的举动,以彰显其“胸襟”。

就在曹操奏报完毕,准备告退时,刘协状似无意地提起:“近日读《春秋》,见微言大义,心有所感,却无人可质疑问难,深以为憾。听闻曹爱卿麾下有关云长将军,深谙《左氏春秋》,不知……朕可否召其入宫,切磋请教一二?”

曹操脚步一顿,锐利的目光在刘协脸上扫过,似乎在判断这请求背后的意图。召见关羽?一个武夫,即便好读《春秋》,又能与天子“切磋”出什么?是这小皇帝真的无聊到要找武将谈经论道,还是别有用心?

刘协坦然迎着曹操的目光,脸上只有期待和一点点被审视后的“不安”:“若……若曹爱卿觉得不便,便算了。朕也只是……一时兴起。”

曹操沉吟片刻。关羽是他极力想要笼络的人才,如今软禁在许都,赐以厚禄豪宅,却始终未能得其真心。若天子以请教《春秋》为名召见,或许能彰显自己对其的重视与信任,间接安抚关羽?且在自己严密掌控的宫中,一次短暂的会面,又能掀起什么风浪?相较于可能存在的微小风险,展示自己“用人不疑,容人之量”的收益似乎更大。

“陛下潜心向学,乃社稷之福。”曹操脸上露出笑容,“云长确实雅好《春秋》,臣这便安排,请云长入宫,与陛下讲论经典。”

“多谢曹爱卿!”

曹操拱手离去,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算计,并未逃过刘协的眼睛。

会面定在三日后的夜晚,于宫中一处僻静的偏殿。曹操明面上只派了数名侍卫在外围“护卫”,实则暗中的监视只多不少。刘协心知肚明,他并不指望一次谈话就能扭转乾坤,他要做的,是在关羽心中种下一颗不同于“忠刘”亦不同于“忠曹”的种子。

夜幕降临,偏殿内只点了数盏青灯,光线昏黄,将殿内陈设的影子拉得悠长。刘协特意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摒退了所有内侍,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正是那部《春秋左氏传》。

关羽在侍卫的引领下,大步走入殿中。他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即便身着曹操所赐的锦袍,眉宇间那股睥睨天下的傲气与沉静如渊的孤高,依旧扑面而来。

“臣,关羽,叩见陛下。”他行礼的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关将军快快请起!”刘协立刻起身,亲自上前虚扶,“深夜劳烦将军入宫,是朕冒昧了。实在是近日读《春秋》,心有所惑,想起将军乃此道大家,故而不揣冒昧,请将军前来一叙。”

他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好学的弟子,而非高高在上的帝王。这种姿态,让原本心存戒备的关羽,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许。

“陛下过誉,臣不过一介武夫,粗通文墨,岂敢称‘大家’?陛下若有垂询,臣必知无不言。”关羽语气依旧平淡。

刘协引关羽至案前坐下,亲自为他斟上一杯清茶——这是他利用“皇商”渠道弄来的、经过简单炒制的新茶,而非当下流行的羹饮。茶汤清冽,香气虽不浓郁,却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将军请用茶。”刘协将茶盏推过去,随即指着摊开的书卷,“朕近日读至‘郑伯克段于鄢’,心中感慨良多。郑庄公雄才大略,克段叔于鄢,稳固君位,看似英明。然,其对母姜氏‘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之誓,是否过于绝情?《春秋》褒贬,于此等处,又该如何权衡‘国’与‘家’、‘权’与‘情’?”

关羽丹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这小皇帝并非附庸风雅,提出的问题竟颇有深度。他略一沉吟,抚髯道:“陛下此问,切中肯綮。郑庄公身处其位,段叔拥兵自重,威胁社稷,克之乃为国祚安稳,不得不为。然,对待生母,誓绝黄泉,确失人子之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于此既书‘克’以彰其功,亦暗含讥刺,责其失教于初,绝情于后。治国平天下,需刚柔并济,法理之外,亦需顾念人伦常情。”

“将军高见。”刘协点头表示认可,随即话锋悄然一转,“然朕思之,《春秋》所贵者,王道也。昔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其所惧者,非仅刀兵之刑,更是天下后世之口诛笔伐,是那‘礼崩乐坏’后,维系世间最后的一点‘道义’与‘秩序’。然则,当今之世,诸侯并起,称雄割据,视天子如无物,百姓流离,白骨蔽野。这‘王道’何在?这‘道义’与‘秩序’,又该由谁来维系?是如袁本初般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还是如曹司空般,挟天子以令诸侯,扫荡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