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小心翼翼地解开红布,露出牌位。上面刻着两个清晰的楷体字:赵有田。那是他爷爷的名字。
陈默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了祠堂里那些被投入火海的牌位,想起了狗娃爷爷那个刻着“赵魁”的乌木牌位。赵有田…显然不在那“清算名单”之上。
“爷爷…昨天晚上…” 狗娃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忍着没有掉泪,“…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指了指陈默手中的青铜腰牌,“…他说…这东西…本来就不该留在村里…还说…说他对不起将军…也…也对不起守墓的祖宗…”
狗娃顿了顿,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陈默那只深青色的手臂,小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担忧:“…爷爷还说…那口井…那口井下面…最深处…连着的…是…是‘龙’的伤口…石头…是堵着伤口的…现在…伤口开了…堵不住…会有…会有不好的东西…从别的地方…漏出来…”
“龙”的伤口?陈默心中剧震!囚龙之眼!原来祖父手札中这个名称并非仅仅是风水术语?那囚龙石堵住的,不仅是怨气,更是…某种更深层、更可怕的地脉创伤?现在石头碎了,阵眼毁了,创伤暴露了?那所谓的“不好的东西”…会是什么?
他猛地想起囚龙石碎裂前,碎片中那个贪婪的意念对“新鲜躯壳”的渴望!那仅仅是百年来被囚禁的将军怨念?还是…被囚龙石堵住的“伤口”深处,本就蛰伏着更古老、更邪恶的存在?而囚龙石本身,那转化怨气的符文,是否也是在汲取力量…滋养着什么?
一股比左臂阴寒更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悄然爬升。
“狗娃,你爷爷…还说了什么?关于那个‘伤口’?” 陈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狗娃茫然地摇了摇头:“…爷爷…爷爷说完这些…就…就看着东山的方向…叹了口气…说‘债…还不清了’…然后…然后他就…就睡了…” 孩子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再也没有醒过来…”
赵有田死了。在灾难降临前的夜晚,平静地离世。是预感?是解脱?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牺牲?
陈默沉默地看着手中黯淡的腰牌和冰冷的囚龙石碎片,又看了看狗娃怀里爷爷的牌位。百年的血债、背叛、镇压、怨毒…似乎随着锁魂井的崩塌而终结。但狗娃爷爷临终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向更深远黑暗的大门。囚龙石堵住的伤口…漏出来的东西…
他望向东山那片死寂的黑暗。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更加古老冰冷的眼睛,正缓缓睁开。
三天后,清晨。
笼罩守墓坳多日的浓雾终于彻底散去,露出了久违的、澄澈如洗的碧空。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却驱不散笼罩在村庄上空的沉重阴霾和死寂。
村中那片被烧成白地的祠堂废墟前,幸存的几十个村民默默地聚集着。没有仪式,没有哭嚎。赵铁柱抱着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混合着祠堂的灰烬、将军铠甲的残片、以及所有能找到的、昨夜死于非命者的骨灰(象征性的)。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他走到废墟中央,用一柄残破的铁锹,默默地挖了一个深坑,将陶罐放了进去,然后一锹一锹,用泥土将其掩埋。其他村民默默地看着,有人开始低声啜泣,但很快又压抑下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关于终结与放逐的悲伤。
埋下的,不仅是逝者的痕迹,更是整个守墓坳的历史、信仰和无法背负的沉重过去。从此,再无守墓人。
陈默和周子安站在不远处。周子安后背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恢复了一些。他担忧地看着陈默的左臂。陈默换上了一件长袖外套,勉强遮住了那片深青色的诡异皮肤,但指尖依旧冰冷得吓人。
“你确定不跟我一起走?”周子安低声问,“省城有更好的医院,或许能…”
陈默缓缓摇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只隐藏在衣袖下的左手上:“没用的。这不是病。是…烙印。” 他感受着左臂深处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寒,以及掌心几块囚龙石碎片残留的冰冷触感。“带着它,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关于这个‘烙印’,关于那个‘伤口’。” 他抬眼,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更加深邃的群山。
周子安叹了口气,不再劝解。他理解陈默的坚持。这场噩梦,远未真正结束。他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塞到陈默手中:“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关于湘西古葬俗、地方志异和一些…不太寻常的传说记录副本。里面有些东西,可能…对你有用。保持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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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郑重地接过笔记本,点了点头。
赵铁柱埋好了陶罐,默默地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陈默,又看了看他那只不自然垂着的左臂,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沙哑地说了一句:“陈先生,保重。” 然后,他转身,对着默默聚集的村民们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却带着一种决断:“收拾东西。天黑前,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
没有欢呼,没有异议。幸存者们默默地、如同行尸走肉般散开,走向各自破败的家,去收拾那仅存的、微不足道的行囊。离开这片浸透了血泪和恐惧的土地,是唯一的生路。
陈默走到狗娃身边。孩子背着一个比他身体小不了多少的破旧包袱,里面塞着他仅有的几件衣服和爷爷的牌位。他仰着小脸,看着陈默,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迷茫和依恋。
陈默蹲下身,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轻轻摸了摸狗娃的头。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最小的、几乎没有任何符文的囚龙石碎片(最大最危险的那几块被他用布层层包裹,深藏起来)。他将布包塞进狗娃的小手里。
“狗娃,这个…留给你。找个地方,埋了它。埋得越深越好。” 陈默的声音低沉而郑重,“记住,永远不要打开看。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狗娃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小布包,又抬头看了看陈默那只深藏在衣袖下的手臂,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嗯!狗娃记住了!”
陈默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在阳光下依旧显得灰败颓丧的村庄,看了一眼那株虬结的老槐树,看了一眼东山那片死寂的坟场方向。然后,他转身,朝着与村民们迁徙相反的方向——那更深远、更神秘的群山深处,迈开了脚步。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孤独,左臂僵硬地垂着,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
周子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望了望开始扶老携幼、沉默离开的守墓坳村民,最终也背起行囊,踏上了返回山外世界的路。只是,他心中那份对民俗研究的热情,已悄然蒙上了一层驱之不散的沉重阴影。
半个月后。湘西,沅陵,某处偏僻的临河小镇。
陈默坐在一家临河茶馆的二楼角落,面前摊开着周子安留下的笔记本,还有一本他自己沿途搜寻来的、残破不堪的县志抄本。他的左臂依旧包裹在衣袖下,指尖的冰冷并未缓解,深青色的斑痕甚至隐隐有向上臂蔓延的趋势。胸口的青铜腰牌,温度一天比一天低,那丝微弱的暖意几乎快要感觉不到了。
他皱着眉头,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上几行模糊的记载:
“…酉水有支,名断龙涧。涧深千仞,水赤如血,多漩潭,舟楫不可渡。涧底有石,色玄而孔密,触之阴寒刺骨…古传乃孽龙断角所化,锁其怨魄,故名‘囚龙石’…然石性凶戾,需以生魂祭之,方可镇地脉之不谐…有方士取其石,布‘囚龙锁魂’之阵,以镇大凶…”
断龙涧…孽龙断角…囚龙石…囚龙锁魂阵!这些关键词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陈默一点点串联起来!守墓坳将军墓下的锁魂井,其根源,竟然可能与这条名为“断龙涧”的凶险河流有关?那囚龙石,竟是所谓的“孽龙断角”所化?而“囚龙锁魂阵”,显然就是镇压将军怨灵的那个邪阵的本名!布阵的“方士”…是否就是当年协助叛徒、将将军活埋封魂之人?
那么,“龙”的伤口…是否指的就是这“孽龙”断角留下的创伤?锁魂井连接着这创伤?囚龙石碎裂,创伤暴露…那所谓的“不好的东西”…难道是…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猛地翻到县志的舆图部分,粗糙的线条描绘着山川河流。守墓坳所在的东山…其地下暗河的走向…似乎…隐隐指向西北方…而西北方百里之外…正是酉水上游最险恶的支流——断龙涧所在的区域!
就在这时,楼下街道上传来一阵骚动和惊恐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断龙涧那边…出大事了!”
“是啊!昨个夜里,捞沙帮的刘老六,疯了一样从那边跑回来!浑身是水,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水里有铁链子响…有穿盔甲的影子…追他…”
“呸!别胡说!那鬼地方本来就不干净!”
“不是胡说!今天早上,下游捞上来好几条死鱼!那鱼…那鱼眼睛都是血红的!身上…身上还长着黑毛!邪性得很!”
“还有更邪门的!李家庄那边传信过来,说他们村外老坟山…无缘无故塌陷了一大块!塌下去的地方…咕嘟咕嘟往外冒黑水!臭得能把人熏晕过去!有人…有人还在那黑水边上…捡到了这个!”
说话的人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似乎举起了一个东西。
陈默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街角围着一群人,一个汉子正举着一个东西,向周围人展示。那东西沾满污泥,在阳光下反射出暗沉的光泽——那是一小块边缘扭曲、布满深绿色铜锈的…札甲碎片!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左臂蔓延至全身!
他死死盯着那块甲片,又猛地抬头,望向西北方——断龙涧的方向。
阳光炽烈,群山沉默。
但陈默知道,有些深埋地下的东西,有些被强行堵住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渗透。守墓坳的终结,或许只是另一场更古老、更庞大噩梦的…开始。
他默默坐回桌前,用还能活动的右手,缓缓地、坚定地合上了摊开的笔记本和县志。然后,他拿起桌上一个粗糙的陶碗,将里面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苦涩,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寒意。
他再次站起身,背起简单的行囊。这一次,他行走的方向,是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