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血蝶之灾(上)

我们村的老槐树是活的。至少,老人们都这么说。它盘踞在村西头那片终年不见阳光的洼地里,根虬结如巨蟒,深深扎进黑得发亮的泥土里。平日里,连最淘气的孩子也不敢靠近那洼地边缘,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挡在那里。只有每年七月十五,当第一缕带着铁锈味的山风吹过时,老槐树下才会亮起火光,传来压抑的鼓声和嘶哑的吟唱。

血蝶要来了。

黄昏像一张浸透了污血的破布,沉沉地压在山峦和灰扑扑的屋顶上。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一丝风也没有,连狗都夹着尾巴缩在角落,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我爹林老栓蹲在灶房的门槛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用他那双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笨拙地搓着一根绳子。

不是麻绳,也不是草绳。那绳子暗红发黑,像是被陈年的血一层层浸泡、风干,又浸泡过无数次,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气。那是血绳,只有祭祀时才用得上的东西。往年,这活儿都是村长或者族老亲自操办,轮不到我爹这种闷葫芦。

灶膛里柴火噼啪一声爆响,火光猛地跳了一下,映亮了他半边脸。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凝固的沉重。他搓得很慢,很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暗红的纤维在他掌心摩擦,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仿佛在搓磨着谁的骨头。

“栓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刮过木头,眼皮都没抬一下,“明儿个,跟紧我。甭管听到啥,看到啥,别往前凑。”

我喉咙发紧,嗯了一声。目光却死死粘在他手里的血绳上。那东西仿佛有生命,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蠕动。

“记住喽,”他停下动作,终于抬起头。灶膛里跳跃的火光落进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光,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浑浊的死水,沉沉地压着我。“站圈外。离那树根……越远越好。千万别出声,连大气儿都别喘。就当……自己是个土坷垃。”

他顿了顿,像是要把后面的话从喉咙深处抠出来,异常艰难:“血蝶……只认圈里的‘食儿’。站外边儿,就……就没事。”

“食儿?”我下意识地重复,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往年祭祀,用的是猪羊,是鸡鸭,是五谷。今年……村里气氛格外压抑,连那些平日里最聒噪的长舌妇都闭紧了嘴,眼神躲闪。村口王寡妇家那个病得快死的儿子?还是后山赵猎户家那个摔瘸了腿、据说再也好不了的老娘?流言像毒蛇,悄无声息地在低矮的屋檐下爬行。

爹没回答我的疑问。他搓完了最后一段绳头,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暗红粘稠的液体,散发着比那血绳更浓烈的腥甜气。他用手指蘸了蘸那液体,然后,猛地抓住了我的左手腕。

他的手冰凉,铁钳一样箍着,我挣了一下,纹丝不动。那蘸了血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在我手腕上涂抹,缠绕。冰凉的、粘腻的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气味直冲脑门,带着腐烂和铁锈的味道。

“戴着。”他声音低沉,不容置疑。那暗红的血绳一圈圈缠上我的手腕,勒得皮肤生疼。绳子本身冰冷僵硬,像是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缠上去的地方立刻泛起一片鸡皮疙瘩。更诡异的是,绳子上那些凝结的血块似乎微微搏动了一下,仿佛里面囚禁着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我的体温惊醒了。

缠好,打了个死结。爹松开手,看也没再看那血绳一眼,端起粗陶碗,把剩下的粘稠液体泼在灶膛里残余的火炭上。

“滋啦——”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焦糊腥气猛地腾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灶房,呛得我眼泪直流。火光在浓烟中疯狂跳动、扭曲,映照着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像一张僵硬的、没有灵魂的面具。

“睡吧。”他吐出两个字,佝偻着背,掀开布帘走进了里屋,留下我和灶膛里那堆冒着诡异腥烟的灰烬,还有手腕上这根冰冷刺骨、仿佛有生命在搏动的血绳。

那晚,屋外死寂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屋顶。手腕上的血绳像一圈烧红的烙铁,又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脉搏。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收紧,在贪婪地吮吸着那点微薄的热量。那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渗透进每一个毛孔,梦里全是翻涌的血色和无声尖啸的红影。

我蜷缩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里屋爹那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一夜无眠。手腕上的冰冷与搏动,像一种缓慢而残酷的倒计时。

天光,终于还是艰难地撕破了粘稠的黑暗,但投下来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浑浊的、病恹恹的灰黄色。整个村子像是被浸泡在巨大的、肮脏的尸水里,空气沉闷得吸一口气都带着铁锈和泥土的腥腐味。

爹已经起来了,沉默地站在门边,手里捏着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子。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腕那圈刺目的暗红血绳上,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缩了一下,随即又归于那片深潭般的死寂。

小主,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像砂砾摩擦。

村道上早已是人影幢幢。男女老少,全都出来了,脸上笼罩着同一种灰败的、认命般的死气。没人说话,连孩子都紧紧闭着嘴,被大人死死攥着手腕,拖拽着前行。脚步声杂乱而沉重,踏在干燥开裂的泥地上,扬起呛人的尘土。

所有人都在往村西头那片洼地涌去。人流汇成一条沉默而绝望的暗河,涌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终点——老槐树。

洼地里的景象比往年更加骇人。那棵巨大扭曲的老槐树,此刻被无数条同样暗红发黑的血绳层层缠绕,从粗壮的树干到虬结的树根,密密麻麻,像裹上了一层巨大而丑陋的血痂。树枝上挂满了褪色发黄、写着扭曲朱砂符咒的布条,在无风的空气中诡异地垂着。

树根前方,用烧焦的木炭画出了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圆圈。圈内,几头瘦骨嶙峋的猪羊被捆绑着扔在地上,发出微弱而惊恐的哀鸣,徒劳地挣扎。它们就是今年的“食儿”。圈外,黑压压地挤满了村民,围成了一圈厚厚的人墙,每个人都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圈,眼神里交织着恐惧、麻木,还有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病态的期盼。

爹粗糙的大手猛地攥紧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不由分说地把我往人群最后面拖拽,一直拖到人墙的最外围,几乎挨到了洼地边缘那些枯死的荆棘丛。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冷,带着一股陈年坟土的阴湿气。

“这儿!”他把我按在原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站定!低头!别动!别出声!听见没?!”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两把生锈的刀子,刮得我脸颊生疼。

我僵硬地点点头,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手腕上那圈血绳像活了过来,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完全无法解读,然后猛地转身,弓着背,像一条滑溜的鱼,挤进了前面黑压压的人群里,迅速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中,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钉在这片冰冷而空旷的边缘。

洼地中心,村长林瘸子拄着他那根油亮的乌木拐杖,颤巍巍地走到了老槐树下。他穿着那件压箱底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绸布长衫,此刻也沾满了泥点和不明污渍。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嘶哑,像破锣刮过砂石:

“时辰——到——!”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敲在朽木棺材板上的鼓响,猛地撕裂了死寂!那声音来自洼地边缘一个佝偻的老鼓手,他枯瘦的双臂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蒙着陈旧兽皮的鼓面。

“咚咚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