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开肥厚的手掌,一脸委屈和苦闷:“外头那些人,只看见烟囱冒烟,以为我们赚了多少金山银山。谁知道我们的难处?机器要钱买,材料要钱运,销路还得自己去争去抢!如今竞争这么激烈,波斯、天竺的货,用他们那些不值钱的工人做出来,也往咱们的地盘上涌!再加码,这不是逼着我们这些老实做买卖的把自己的根刨了,把饭碗砸了吗?他们只想要更多,可谁来管我们的死活?这‘权’,这‘益’,不能只向着一头偏啊陛下!”
张百万这番带着浓烈市井气息、夹杂着具体数字和抱怨的陈情,虽然粗鄙,却比钟繇引经据典的训诫更直接地击中了场中许多工坊主和保守派的心坎。底层议席传来一片嗡嗡的赞同声,不少人频频点头,脸上写满了“深有同感”。矛头巧妙地指向了工部(背后是蔡琰代表的改良派)的“不切实际”的要求,以及外部竞争的压力,将“劳工权益”的要求直接等同于砸碎现有生产结构和所有人的饭碗。恐惧和利己,是最原始的同盟粘合剂。
议场的气氛瞬间绷紧,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向上层那些穿着工作服的代表们。他们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有人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中的不安变成了愤怒。张百万那副“受害者”的姿态和赤裸裸的威胁,彻底点燃了他们心中的屈辱和怒火。
就在满场压抑的沉默和被煽动起来的保守情绪蔓延之际,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钟博士,张工场主。”
蔡琰缓缓站起身。她并未在议员席,而是作为主管帝国文教、社会风化的崇文馆大学士,地位超然,位置在皇帝下首不远。她今日只着一身素雅的学士常服,月白为底,青莲色滚边,没有任何繁复装饰,却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她的目光平静如水,一一掠过钟繇和张百万,最后落在那些劳工代表身上。
“二位所言,或言天理,或道艰辛,自有其理据。”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奇异力量,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然今日所议,非是空谈道德,亦非斤斤计较于一家一户之盈亏。所议之核心,关乎我帝国工业化巨轮之下,万千劳工之血肉性命,关乎维系这巨轮不倾覆之基石安稳,更关乎帝国长治久安之根本!岂能以一句‘纲常有序’或‘经营维艰’便可轻轻揭过?”
她微微抬高了手。侍立在议场边缘的崇文馆吏员立刻上前,将一沓装订整齐、封面印有“崇文馆”徽记的报告书,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位议员,甚至包括皇帝曹丕、顶层的曹操以及旁听区的甄宓。
“此乃崇文馆与工曹、太医署联合,历时半载,于长安、洛阳、邺城、建业四大工业重镇,走访调查之实录。” 蔡琰的声音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力量,“不凭虚言,只陈实据!”
她翻开自己手中的一份报告,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表。
“其一,工时。所查三百七十六家工坊矿场,劳工每日劳作,少则八个时辰,多则能达十二时辰!日夜轮替,几无休止。张工场主所言‘工钱年年涨’,然此等劳作时长,已非人力所能长久承受!此非契约,此乃戕害!”
报告上醒目的柱状图显示着令人震惊的超长工时数据。
“其二,伤残。仅以邺城‘震旦’机器厂一家为例,去岁一年,因操作高速蒸汽冲压机、熔炉、飞轮皮带而致断指、断臂、严重烫伤、面目全非者,达二十一人!因矿洞坍塌、瓦斯中毒、坑道透水而丧生者,长安周边矿区有案可查者七十六人!此皆有名有姓、有家可归之青壮劳力!其背后,是数十上百家孤儿寡母啼饥号寒!太医署验尸格录在此可证!” 报告翻到几页,是触目惊心的文字描述和甄宓那边提供的简略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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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肺痨沉疴。” 蔡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与沉重,“纺织工坊内,棉絮粉尘弥漫如雾,吸入肺腑,经年累月,染上‘织工咳’、‘尘肺痨’者十之五六,壮年而逝者比比皆是!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因恶劣环境滋生恶疾,疫病一旦蔓延,祸及工坊,殃及全城!此乃前岁冀州疫疠之殷鉴未远也!”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扫过面露惊容的保守派议员们。
蔡琰合上报告,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全场:“诸位所坐之华厦广屋,所乘之钢铁舟车,所披之锦绣绫罗,所享之帝国荣光!其下奠基者,非唯尔等之资本谋略,更有此数万、数十万劳工之血汗、筋骨、乃至性命!若视其性命如草芥,待其疾苦如无物,只以纲常为盾,以盈亏为辞!试问,此等基石,能稳几何?此等巨轮,能不倾覆乎?此等帝国荣光,岂非染血带泪,何谈煌煌永固?!”
她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议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底层保守派中,已有部分人面色微变,下意识地避开了蔡琰那沉静而锐利的目光。那些劳工代表,则挺直了佝偻的脊背,眼中涌动着激动和认同的光芒,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更是紧握双拳,指节发白。
“故,” 蔡琰斩钉截铁,声音清澈而坚定,“《劳工保护法》之要义,非是煽动,实为奠基!非是索取,实为保全!保全劳工之性命元气,即保全帝国工业之生生不息!保全万千家庭之安稳生计,即保全帝国社会之长治久安!其法之核,首在‘限工时’——每日劳作不得超过八个时辰,七日必休一日,严禁夜工!次在‘强防护’——危险工位,必须设置安全之器械、保障之衣物!三在‘保医恤’——因工致伤致残致死,工坊主必须承担抚恤之责!此非恩赐,实乃工者以其血肉筋骨为帝国创造价值,所应得之基本报偿与保障!亦为雇主对其所用‘器物’——人!——所负之天经地义的责任!”
她的话语清晰有力,条理分明,每一项要求都紧扣着调查报告揭示的血淋淋现实,带着强大的逻辑力量和无形的道德压力。尤其是最后那句“责任”,如同定音之锤,重重敲下。议场中一片寂静,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顶层回廊,曹操微微颔首,蔡琰的陈述,精准、有力,充满了基于事实的理性力量。曹丕坐在龙椅下首,面容依旧沉静,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显示着内心的嘉许。
“蔡大学士!” 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和不容置疑的斩截。高年硕德、身为江东系文臣领袖的张昭猛地站起身。他的位置在底层靠前,离钟繇不远,此刻须发皆张,显然被蔡琰那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彻底激怒了。
“好一个‘责任’!好一个‘应得’!” 张昭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蔡琰,“老夫且问你!尔等所谓‘保障’,所谓‘抚恤’,所耗巨资,最终由何人承担?还不是转嫁于工价、于物价、于赋税,由天下万民共担!此非剥削大众以肥工者乎?此非以‘仁’之名,行不公之实乎?”
他向前一步,目光炯炯,仿佛要将蔡琰钉在原地:“纲常伦理,是维系天地万物运转之大道!尊卑有序,各安其分,乃社稷稳固之基石!工者劳其力,受雇得酬,本分之事!雇主依契约支付工钱,便是尽了本分!何来尔等强加之‘责任’?若人人皆以‘权益’为名,索求无度,僭越本分,试问,农夫是否要向土地索要‘权益’?士卒是否要向刀枪索要‘保障’?如此下去,尊卑何在?秩序何存?!人心贪欲被尔等这般恶意煽动、纵容,只会如野火燎原!今日索要八时辰,明日便要六时辰;今日索要安全,明日便要雇主替其奉养父母妻儿!长此以往,工将不工,商将不商,国将不国!此乃祸乱之源,蔡琰!尔等崇文馆,教化天下之地,竟首倡此等动摇国本之妖言!岂非失职,岂非有罪?!”
张昭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将“劳工权益”强行与“扰乱纲常”、“煽动贪婪”、“耗竭民财”、“颠覆秩序”画上了等号,扣上了极其严重的政治帽子。其言辞之激烈,定性之严厉,让整个议场为之窒息!底层保守派议员们的精神为之一振,纷纷附和,看向蔡琰的目光充满了指责和幸灾乐祸。就连中层的部分学者和小工坊主,脸上也露出了犹豫和动摇的神情。张昭所代表的,是延续千年的、根深蒂固的社会伦理和统治逻辑,其力量深植于每一个在场者的潜意识深处。
“张公此言差矣!”
一个洪亮、带着明显地方口音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猛地炸响!如同平地惊雷,打破了张昭话语带来的高压!
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只见上层劳工代表席前排,那个脸上带着醒目灼伤疤痕的魁梧汉子猛地站了起来!他叫牛大力,是邺城“震旦机器厂”锻造车间推举出来的工人代表。他动作幅度很大,身下那张雕花木椅被他起身的力量带得哐当一声向后挪动,在寂静的议场里显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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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力的脸庞因愤怒和激动而涨得发紫,那道扭曲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在跳动。他双目圆睁,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下方位高权重的张昭,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带着粗粝的砂石感,却充满了悲愤的力量:
“俺叫牛大力!邺城震旦厂打铁的!张大人!你说俺们要‘保障’,要‘抚恤’,是煽动人心?是贪得无厌?俺呸!” 他一口浓重的河北腔,粗鄙却直接,如同烧红的铁锤砸在生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猛地举起自己那双蒲扇般的大手,伸向全场!
“各位老爷!各位大人!你们睁开眼仔细看看!” 那双摊开的手掌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纵横交错的伤疤如同干涸的河床,几根手指怪异地扭曲着,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油污。这双手本身,就是一部无声而惨烈的控诉书。
“看看这双手!这是被烧红的铁星子烫的!这是被机器飞轮碾的!这是被铁锤砸的骨头错了位长歪了!俺在震旦厂干了整整十五年!俺的师傅,就死在俺眼前!让那该死的、没装护罩的蒸汽大锤,一锤子砸成了肉泥!厂子里给了啥?给了十吊钱!十吊钱买了一条人命!买了一个顶梁柱!张大人!这就是你嘴里的‘本分’?这就是钟博士说的‘天道伦常’?!”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血泪的控诉,声震屋瓦:“俺们不要八时辰!俺们只想活命!只想下了工,能囫囵个儿回到家!只想受了伤躺床上,婆娘娃儿不用去讨饭!只想哪天被机器吞了,家里那孤儿寡母能得口饭吃!别他娘的饿死在路边!张大人!你说这是煽动?这是贪婪?!俺们流的血,流的汗,流的泪,在你眼里就只值一句‘乱了纲常’?!俺们的命,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眼里,是不是连厂里那台蒸汽锤上的一个铆钉都不如?!啊?!你说话啊!”
牛大力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控诉,字字泣血,句句带泪!那份源自最底层、最直接的痛苦与绝望,带着原始而强大的冲击力,瞬间撕碎了张昭精心编织的伦理大网!议场中死一般的寂静!那些刚才还在附和张昭的保守派议员,许多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牛大力那双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震动,甚至茫然。巨大的议场穹顶下,回荡着的只有牛大力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无边的悲怆和不平。
牛大力那血泪交迸的控诉余音未散,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议场冰冷的秩序上灼烧。张昭的脸色铁青,嘴唇翕动着,似乎想用更重的“大义”来压制这来自底层的“粗鄙”之声,但一时竟无法找到更有力的措辞。钟繇紧皱着眉头,面沉如水。张百万则缩了缩脖子,肥胖的脸上肥肉微颤,眼神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