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貂蝉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那么,若有城中妇人突染恶疾,疼痛难忍,家中男丁又恰好不在,或……或羞于向男医启齿某些隐秘之处,当如何自处?是否只能听天由命,或忍痛待毙?”她的目光掠过一位老者身后侍立的老仆妇,那仆妇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她的话音刚落,阁内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默。那些原本对兰台女苑嗤之以鼻的老者们,脸上的优越感出现了一丝裂痕。貂蝉的问题,无形中戳到了一个被刻意忽视、却真实存在的痛点——女性在医疗资源获取上,因性别隔离而面临的巨大困境和羞耻感。
貂蝉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声音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分纯然的向往:“小女子听闻,冀州袁使君府上,那位才貌双全的甄夫人,不仅贤良淑德,更精擅岐黄之术,曾亲配药方,救治了不少染疫的侍女仆役,甚至还有袁氏家眷。若蔡家姐姐的‘女苑’,能教导出几位知晓医理、懂得调养、能在妇人危难之时施以援手的女子,这……难道不是一桩大大的善事吗?小女子愚钝,实在不解,此等善行,为何会引来非议?”
她微微歪着头,眼神清澈而无辜,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流言困扰、渴望得到解答的懵懂少女。
然而,在座的都是人精。她那句“羞于启齿某些隐秘之处”和“听天由命、忍痛待毙”,配上最后对甄宓(方晴)善举的点出,如同一把裹着糖霜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张弼等人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空洞理论。她避开了直接为蔡琰和女学辩护的锋芒,却从一个他们无法否认、甚至可能自身家眷都面临的现实困境切入,用一种看似天真、实则犀利的方式,将“女学无用”的论调,悄然转化为“女学(尤其涉及医术)有其必要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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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弼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貂蝉这个具体而微的例子,尤其是她还抬出了袁绍儿媳甄宓(这身份背景让他不敢轻易置评)。他总不能说自家女眷生病痛死也无所谓?或者干脆否认甄宓的善举?一时间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其他几位老者也面露尴尬,有的低头饮酒,有的捋须不语。他们可以对蔡琰的“离经叛道”口诛笔伐,却无法否认貂蝉提出的这个具体困境和甄宓的善行。王允眼中精光一闪,他第一次真正审视起这个一向被他视为美丽工具的义女。这番话,时机、角度、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看似天真,实则绵里藏针,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对方发起的刁难,甚至隐隐为那“兰台妖氛”正了名!
好一个……迷雾中的舞者!王允端起酒杯,掩饰住眼中的深意。看来,自己这枚棋子,比想象中更有趣。
貂蝉说完,便又低下了头,恢复了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听涛阁内,暖香依旧,乐声不知何时重新响起,却再也无法掩盖那刚刚消弭于无形的惊雷余韵。一场针对女学的攻讦,竟被一个歌姬以柔克刚,借力打力地化解于无形。这无声的交锋过后,是更深的沉默与各自心中翻涌的暗流。
第五节:夜雨如磐暗涌生
兰台女苑的污名风暴并未因貂蝉在司徒府那场巧妙反击而止息。相反,它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扩散,引来了更深沉、更汹涌的暗流。貂蝉的借力打力,虽暂时堵住了部分公开场合的恶毒攻击,却也像捅了马蜂窝,让那些隐藏在门阀深宅、道貌岸然面孔下的守旧力量感到了被冒犯的愤怒和更深切的危机感。在他们看来,貂蝉的“狡辩”和蔡琰的“狂妄”,本质上是对他们赖以生存的尊卑秩序的根本挑战。
夜,深沉。初春的冷雨,细密如针,敲打在洛阳城沉寂的街巷,也敲打着司徒王允书房那糊着昂贵绢纱的窗棂。烛火在琉璃灯罩内摇曳,映照着书桌旁几张各怀心思、却同样阴沉的脸。
除了主人王允,在座的还有三位重量级人物:
太傅马日磾(Mǎ Rìdī): 年逾六旬,三朝老臣,以古板守旧、维护纲常名教着称,堪称洛阳清议的精神领袖之一。他枯瘦的手指紧握着一卷写满弹劾文字的简牍,花白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侍中王朗: 正值壮年,口才便给,在朝堂辩论中素以引经据典、咄咄逼人闻名。他是“牝鸡司晨”论调最积极的鼓吹者之一。此刻他脸色铁青,显然对貂蝉白日那番“歪理”耿耿于怀。
宗正刘焉的代表(一位中年文士): 代表着皇室宗亲和保守的宗法势力。他沉默地坐着,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在场诸人。
屋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砰!”王朗终于按捺不住,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木的圈椅扶手上,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那任红昌,区区一介歌姬,仗着几分姿色迷惑司徒公,竟敢在诸位名宿前大放厥词,为蔡昭姬那等悖逆之举张目!女子行医?荒谬绝伦!此等混淆阴阳、扰乱纲常之言,若任其流毒,礼法何在?圣教何存?”他激动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还有那蔡琰!其父蔡伯喈何等清名,竟生出如此狂悖之女!开什么女苑?招引些无知妇人,妄授诗书?她想做什么?让天下女子都效仿她,无视闺训,抛头露面,与我辈士人平起平坐吗?此风断不可长!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马日磾闭着眼,缓缓捻着稀疏的胡须,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侍中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正理。纲常伦理,国之根本。昔日吕后、武瞾之鉴,血泪未干!女子干政则国危,女子干学则礼崩!那蔡琰,打着其父旗号,行此惑世之举,其心可诛。至于那任氏歌女之言,”他睁开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瞥了一眼沉默的王允,“伶牙俐齿,巧言令色,试图以妇人之仁混淆视听,更是用心险恶!此二女,皆乃祸水!”
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兰台女苑,必须封禁!蔡琰,需严加管束,令其闭门思过,再不得涉足此等妖妄之事!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作为掌管太学、代表天下文教最高权威的太傅,他有的是办法让蔡琰身败名裂,甚至牵连其父蔡邕的名誉。
王允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扣。他脸色平静,眼神却在烛光跳跃下显得深不可测。他当然乐于看见蔡琰碰壁,那所谓女苑在他看来同样是胡闹。但他考虑的更多。
“马太傅,王侍中,二位大人息怒。”王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兰台女苑之事,其行乖张,其言悖谬,允亦深以为忧。然……”他话锋一转,“蔡伯喈虽已故去,然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名犹在。若骤然以强力查封其女所办之私学,恐激起物议,反让那些同情蔡氏之人,借机攻讦我等不容异己,有伤士林和气。且那女苑,如今不过聚集了寥寥几个寒门粗鄙妇人,教导些浅显文字算数,尚不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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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至于貂蝉……小女无知妄言,冲撞了诸位大人,允定当严加管教。只是,她方才提到的那位冀州甄夫人……”王允将“冀州”二字咬得稍重,“袁本初如今坐拥河北四州,挟天子以令诸侯,兵强马壮,其势如日中天。其儿媳甄宓,施药救人,在河北颇有贤名。若我等此刻对‘女子行医’之论大加挞伐,恐会触怒袁公,于朝局……不利啊。” 他将现实政治的权衡摆在了桌面上。
王允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王朗等人激愤的火焰。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雨声淅沥。马日磾捻须的手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珠转动着,似乎在权衡利弊。王朗张了张嘴,最终悻悻地坐回椅子。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的宗正代表,缓缓抬起了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寒意:
“诸位大人所虑皆有道理。然则,学生有一事不明,反请诸位大人参详。”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王允、马日磾和王朗的脸,“蔡氏女开女苑,传授文字算数……甄夫人在邺城施药救人……甚至今日司徒府上那位歌姬的‘惑众之言’……这些看似孤立之事,其背后所倚仗的、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识’与‘技艺’,究竟……从何而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匪夷所思”几个字在众人心头重重落下。
“农人得以丰收的神种、工匠得以制出精钢的秘法、医者得以活人的奇方……乃至那曹操处层出不穷的奇技淫巧……”宗正代表的语速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碴,“这些,绝非我华夏故有之传承!更非朝夕可悟之才学!它们如同天外陨星,骤然划破这千年长夜!”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学生斗胆猜想,这蔡琰、甄宓,乃至那貂蝉……甚至曹操、袁绍……这些在短短数年间行为举止判若两人、每每有惊世骇俗之举者……他们身上所发生的变化,绝非偶然!或许……”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有‘不该存在于这世间之物’,借凡俗之躯,悄然降临!它们伪装成‘才学’、‘技艺’,实则是……祸乱天道、颠覆人伦纲常的……妖邪之力!此等异端,较之女子失德、纲常败坏,其祸更烈百倍!乃是我炎黄血脉、名教根基之真正大敌!”
“此等异端……断不可容留于世!必须……彻查!根除!”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雨幕,瞬间照亮了书房内几张煞白而震惊的脸。刺眼的电光中,王允眼底的深潭剧烈翻腾起惊涛骇浪;马日磾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枯瘦的脸上肌肉抽搐;王朗更是惊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指着宗正代表,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彻骨的寒意,顺着冰冷的雨水,仿佛透过墙壁缝隙,无声无息地浸透了这间曾只讨论风花雪月和朝堂权谋的书房。一种远比“牝鸡司晨”更原始、更黑暗、更致命的恐惧和杀意,在灯火摇曳的阴影中,悄然滋生。
那被貂蝉用《洛神新赋》隐喻的、被蔡琰用兰台女苑点燃的、被甄宓用医术默默守护的……那属于现代灵魂的星火之光,此刻,在守旧者的眼中,终于被最顽固、最愚昧的势力,扭曲成了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扑灭的——“妖邪异端”!
雨,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