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铜雀春深·金笼之辩

后汉异星录 凌阅闻 4839 字 8天前

许昌新都,铜雀台。

它以一种与周边夯土城墙、古朴官衙截然不同的姿态,拔地而起。并非传统楼阁的飞檐斗拱,也非宫殿的金碧辉煌。它更像一座巨大、冷硬的几何体,由切割整齐的青灰色巨石层层垒叠,线条刚直,棱角分明,直冲云霄。台基厚重如山岳,四面收束,顶端却展开一个同样方正平坦的巨大平台。平台边缘竖起丈余高的厚重石栏,石栏外侧,镶嵌着连绵的铜铸浮雕——并非祥云瑞兽,而是简化抽象的齿轮、规尺、乃至象征文字流转的抽象线条。阳光落在其上,闪烁着冰冷而秩序森然的光泽,俯视着整个许昌城,如同林风(曹操)那从不掩饰的意志实体。

此刻,铜雀台最顶层的“揽星阁”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空间,因刻意减少的支撑柱而显得异常空旷。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面,清晰地倒映着穹顶下垂下的精铜连枝灯,灯盘的清油燃烧着稳定的光焰,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几乎不留一丝可供阴谋滋生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松节油的味道,那是新漆和新铸青铜器混合的气息,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崭新”与“未来”感。

宴席的布置摒弃了传统的案几分食。一张巨大的、近乎夸张的长条形黑檀木桌占据了大厅中央,桌面纹理细密坚硬,犹如凝固的墨玉。桌边整齐排列着高背胡椅——这同样是许都官营匠坊的最新“实用”设计,坚硬,笔直,毫无舒适可言,却强迫人保持一种挺拔的、时刻准备议事的姿态。

宾客已基本落座。受邀者成分复杂而微妙:有从洛阳、颍川等地延请而来的当世名儒宿老,须发皆白,脸上写满惊疑不定的审视;有凭借军功或特殊技能(如精通术数、水利、营造)被破格提拔的寒门才俊,他们衣着简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不安交织的光芒;更有不少身着华服却难掩局促的兖豫世家代表,他们勉力维持着体面,目光却不时扫向主席位上那个渊渟岳峙的身影,以及侍立在侧、眼神锐利如鹰的校事府统领。

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只有侍者们轻巧无声地穿梭添酒、布菜,以及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才证明时间并未停止。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那个男人开口,等待这场注定不同寻常的铜雀台盛宴揭晓它的真正目的。

曹操,或者说林风,端坐主位。他并未着华丽冠冕,仅是一身玄色深衣,用料考究,剪裁极其合身,没有任何多余纹饰,只有领口袖缘滚着暗银色的云纹。他面无表情,眼神沉静,缓缓扫过下方的每一张脸孔,那目光仿佛不是在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冷静评估一份份档案数据上的“可用性”和“风险值”。他左手边的郭嘉,依旧是那副略带病容的惫懒模样,青瓷酒盏不离手,半眯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棋局。右手边,则是荀彧。他坐得笔直,如同松柏,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他愈发清矍。他的面容平静温和,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收束的目光,却如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透着一种无声的凝重与坚持。

“诸公,”曹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整个大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地,“今日铜雀初成,邀众贤共聚,非为歌舞升平,更非效仿前人筑台求仙。”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种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当此板荡之世,乾坤再造之际,何为兴邦之基?何为定乱之要?”他抛出了问题,却没有等任何人回答,随即自问自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冰冷的石面上,“唯才是也!”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厅中炸开。名儒们脸色一白,世家代表们交换着惊骇的眼神,寒门才俊中则有人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

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法!黄巾乱起,董卓僭逆,天下分崩,饿殍遍野!此等危局,靠什么来收拾?靠皓首穷经、空谈仁义道德?靠世代簪缨、只知结党营私?”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毫不客气地掠过那些名儒和世家代表,令他们如坐针毡。“靠的是能解民倒悬、能兴修水利、能整军经武、能明断钱谷、能巧思妙想造出利国利民之器者!”他猛地一拍黑檀桌案,发出沉闷而威严的巨响。

“吾意已决!”曹操斩钉截铁,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自今日起,朝廷及各州郡察举、征辟,唯才是举,不问其出身门第,不问其过往德行小疵!但有一技之长,能安邦定国,能富民强兵者,皆可量才擢用!昔日盗嫂受金之陈平,贪财欺友之吴起,若在今日,其才亦足堪大用!”他直接点出了历史上有才无德却成就功业的着名人物,彻底撕碎了那层温情的面纱。

“哗——!”

席间终于无法再保持死寂。低低的哗然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名儒们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曹操,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满脸都是“礼崩乐坏”、“斯文扫地”的悲愤。世家代表们更是面如死灰,曹操此举,无异于直接挖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垄断人才上升通道以维系家族特权!这种恐慌和愤怒,远甚于曹操之前压榨他们钱粮的雷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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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公!”一声沉静而有力的呼唤,带着金石之音,压住了场中骚动。荀彧站了起来。

他并未失态,依旧保持着那份雍容气度,但挺直的脊背和清朗的目光中,蕴含着如山岳般厚重不可动摇的力量。他对着曹操,也对着满堂宾客,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平稳:“明公求贤若渴,志在匡扶社稷,此心,彧深为感佩,天下有志之士,亦当感佩。”

他先肯定了曹操的目标,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利剑出鞘:“然,治国之道,如烹小鲜,火候佐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才’为利器,可断金玉,亦可伤自身。‘德’则为执器之手,为器之鞘,为器之方向!若只问利刃之锋锐,不问执刃者之手是否稳当、心念是否中正、所向是否光明,则此刃终将反噬其身,祸乱天下!”

他的目光恳切而深邃,仿佛穿透了那冰冷的几何建筑,望向了更深远的历史长河:“昔日齐桓公霸业,管仲之才固然不可没,然若无鲍叔牙之德为其铺路、为其纠偏、为其固本,焉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商鞅变法,强秦之基,然其法刻薄寡恩,遗祸后世,失德之政也!明公倡行‘唯才是举’,虽可收一时之效,聚天下奇技淫巧、勇力诡诈之辈于麾下,然此辈所求者何?功名?利禄?权势?若无德行根基加以约束、引导、熔炼,则其才愈高,其害愈烈!今日可助明公破敌,明日亦可为自身私欲而倒戈相向!届时,法令森严,能禁其行于外,可诛其行于后,然其心之恶已发,其害已成,社稷根基已动,黎民之苦复加!此无异于饮鸩止渴,掘沙为堤!”

荀彧的论述层层推进,由古及今,由器及人,由利及弊。他并未否定“才”的重要性,而是将“德”提升到驾驭“才”、确保“才”真正服务于社稷民生的根本地位,句句切中“唯才是举”可能带来的巨大隐患——道德失序,人心离散,最终导致统治基础崩溃。

大厅内鸦雀无声。名儒们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纷纷颔首。世家代表们虽不喜荀彧,但也觉此言深得我心。寒门才俊中有不少人露出深思之色,也有人眼中闪过不服。郭嘉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在曹操和荀彧之间转动。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荀彧语毕,他才缓缓抬起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冻结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寒意。

“文若,”曹操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却更显压迫,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你所言,无非‘秩序’二字。你心中所求,是重建一个君臣父子、尊卑有序、以德化民的旧有秩序,一个你孜孜以求,却早已在黄巾烽火与董卓暴虐中崩毁得支离破碎的旧秩序!”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探针,锁定了荀彧:“然你所维护之‘德’,究竟是何物?是世家大族垄断官位、鱼肉乡里、高谈阔论却于国无用的遮羞布?还是那些只知皓首穷经、空谈玄理、面对灾荒兵祸束手无策的所谓‘清流’的护身符?此等‘德’,于黎民何益?于社稷何补?”

“吾之所求,是终结这乱世!是终结这无休止的杀戮、饥荒、流离失所!是兵锋所指,扫平割据,北驱胡虏,南靖海疆,重铸一统!是让工匠巧思得以施展,让良种新法得以推广,让货殖流通天下!是让这天下,真正运转起来,高效起来,强大起来!”

他的话语带着强烈的逻辑性和目的性,如同冰冷的程序在运行:“为此,我需要最锋利的刀!最高效的工具!最精准的齿轮!它们不需要考虑自己是否‘清高’,不需要考虑出身的贵贱,甚至不需要是道德完人!我只需要它们,在需要的位置上,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完成最精准的任务!这,就是它们存在的唯一价值!也是它们能在这乱世存续、乃至获取功名利禄的唯一途径!”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深衣下摆带起一阵冷风。他居高临下,声音如同宣告,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至于秩序?这新的秩序,将由吾等手中缔造的强大力量来定义!由吾等推行的律法来框定!由吾等建立的功业来奠基!而非,那些早已腐朽、空谈无用的道德文章!”

“唯才是举令,即刻起,明发州郡!有敢阻挠、阳奉阴违、或借‘德行’之名行压制人才之实者——斩!”

“斩”字出口,带着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刃,瞬间冻结了整个揽星阁。空气仿佛凝结成块,沉重得让人窒息。名儒们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微微摇晃,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他们一生信奉的“德本才末”、“选贤与能”的圣人之道,在曹操这番赤裸裸的、将人才视为工具的冰冷宣言面前,被撕扯得粉碎。那“斩”字更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刃,让他们所有的不满和悲愤都堵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颤抖。

世家代表们则如同瞬间掉入了冰窟,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曹操的杀意是真实的,是针对他们这些“旧秩序”既得利益者最直接的宣战!他们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华服的后背,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深切的怨恨——恐惧那“斩”字的冷酷,怨恨曹操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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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才俊们的心情最为复杂。部分人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曹操的话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天之门,过往被“门第”、“德行”这些无形枷锁禁锢的才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和晋升之阶!那“斩”字听在他们耳中,更像是扫除障碍的雷霆号角。而另一些人,则被曹操话语中对“人”的极端工具化描述所震慑,看着那些名儒和世家的惨状,心中反倒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今日他能为了“效率”践踏“德行”,他日是否也会为了更大的“效率”,将自己这些“工具”随意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