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现在对坐船是没什么好印象了。倒不是晕船,主要是在水上就没碰上什么好事。奉节码头的债主、川江里的水蜈蚣、回龙沱的漩涡,哪一桩都不是善茬。这回倒好,直接要漂洋过海了。
开车的是个年轻小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我们仨坐在后排,耗子一直扭头看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线。
看啥呢?我问。
记路。耗子闷声说,等回来的时候别找不着家。
“怎么称呼同志,”闲着也是闲着,我随口问来接我们的中年人。
“老王,”这货的话和水生的一样多。
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个小码头。这地方偏僻得很,连个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就几间破仓库立在那儿,浪头拍在水泥墩子上,哗哗作响。
一个穿着雨衣,戴着斗笠的老头,蹲在堆满渔网的仓库门口抽着旱烟。
周主任没露面,留了个军绿色的帆布包。
我打开翻了翻,里面有三本护照,照片是我们的,名字全是假的。我那个化名叫陈建国,水生的叫李援朝,耗子最离谱,叫郝建设。这取名的人八成是刚从哪个样板戏里出来的。
除了护照,还有一沓日元,看着不少。耗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咂咂嘴:这点钱,够咱们吃几顿的啊!
够用了。接我们的中年人的冷冷地说,到了有人接应。
谁接应?我问。
到时候就知道了。他还是那副德行,船上有吃的,条件差了点,将就一下。
正说着,一艘锈迹斑斑的货轮缓缓靠岸。这船看着比我爷爷岁数都大,船身上的漆皮一块块地往下掉,活像个长了癣的癞皮狗。
就这?耗子瞪大眼睛,这玩意儿能开到日本?别半道上散架了!
爱坐不坐。老王转身就要走。
坐!怎么不坐!我赶紧拉住他,总比游过去强。
上船的时候,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的老船员领着我们往船舱走。这船里头比外面还破,铁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走廊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空气里混着一股机油、咸鱼和汗臭的怪味儿。
给我们安排的房间在船舱最底层,就两张上下铺,一个铁皮柜子,连个窗户都没有。耗子一进去就嚷开了:这他娘的是人住的地方?比棺材峡的悬棺还憋屈!
水生把包放在下铺,试了试床板的硬度,没说话。
老船员操着一口带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吃饭去二层餐厅,每天早晚两顿。没事别乱跑,尤其是晚上。
晚上怎么了?耗子来了兴致,有海鬼?
老船员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比鬼还邪乎。
我心里一动,还想再问,他已经转身走了,脚步声在铁皮走廊里回荡。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把行李放好,决定先去餐厅看看。说是餐厅,其实就是个稍微大点的舱室,摆着几张长条桌,十几个船员正围着吃饭。见我们进来,都抬起头打量。
这些船员个个面色黝黑,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冲我们扬了扬下巴:新来的?
搭船的。我在他对面坐下。
壮汉咧嘴笑了,露出一颗金牙:搭这船?胆子不小啊。
耗子不服气:怎么?这船还吃人不成?
比吃人还厉害。旁边一个瘦小的船员插嘴,上个月老李就在这船上没了,连个尸首都没找着。
水生盛了碗米饭,不动声色地问:怎么没的?
夜里值班,人就没了。金牙壮汉压低了声音,就剩下一双鞋,整整齐齐摆在甲板上。
餐厅里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几个老船员交换着眼色,都不说话了。
我心里明白,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跑船的人最讲究这些,生人上船,总得吓唬吓唬。不过看他们那神情,又不完全像是编的。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菜是咸鱼炖白菜,米是糙米,耗子一边吃一边抱怨,说这伙食比他当年在工兵连还差。
吃完饭,我们回到那个憋屈的船舱。耗子一屁股坐在下铺,开始看他那本假护照。郝建设...这名字真他娘的土。
总比郝莱坞强。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