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玉湖静心
“噗——”
又是一口淤血呛出来,温热的液体糊了他半张脸,混着尘土石子黏在皮肤上,又腥又痒。沈沧澜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那块地方彻底冻麻了,透心凉的寒意死死压着,半点热气都透不出来。骨头缝里却又扎着细细密密的疼,像冻僵的手脚突然搁进温水里化开那种滋味,又刺又酸。
他像条被捞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嘴吸气。每一口风灌进喉咙都像是裹着冰渣子,刮得肺管子火辣辣地疼,冷气直往脑仁里钻。视线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飘摇的灰翳,只有身下冰冷的黑岩和上面几滩刺目的暗红血渍无比清晰。
青珏炸着毛贴紧岩壁,不敢再靠过来,小小的身子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唧唧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呜咽。
就在他被冻得脑子都快要糊住的时候,上方衣袂被风撕扯的猎猎声响停了。
沉重的靴底踩过粗砺的岩石边缘,发出细微的刮擦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冰冷的阴影覆了下来,带着高山雪巅般无形而沉重的压力。
风好像瞬间就不嚎了。
沈沧澜费力地掀开眼皮,血污和冷汗模糊的视线里,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玄色轮廓。那身影挡住了后方那片混沌癫狂的云海,也挡住了寒亭。光线从她背后勾勒出一个冷硬的剪影。
师父……
他想开口,哪怕只是哼一声也好。可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舌头木得像是别人的东西,半个音节都挤不出来。只能看到那双靴子稳稳地立在那里,布料上繁复冰冷的银色暗纹在动荡的光线下偶尔反出一道寒光。
死寂。只有风吹过亭角风铃的细微呜咽,和他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他趴着,她站着。
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块陡峭的悬崖石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也许是一炷香,沈沧澜感觉自己快要被身上刺骨的寒意、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压力碾碎的时候,那凝固的身影终于动了。
洛云归没有弯腰,只是极缓慢地、甚至带着点说不出的迟疑,抬起了右手。
不是来搀扶。那只带着薄茧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并没有伸向沈沧澜伤得厉害的后背或是看起来快要散架的胳膊腿。
那只手……径直伸向他的后颈!
五指张开,直接扣住了他汗湿冰冷的颈子!
动作快到沈沧澜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道猛地传来!那一瞬间的失控感,就像是被老鹰攥住了后颈皮的兔子!
“呃!” 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的闷哼。
洛云归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她只是手上使力,像提一个沉重的、破败的麻袋,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沈沧澜整个身子从那块染血的岩石上硬生生“撕”了起来!
双腿离地,脚踝因为方才被风刃划破的伤处被牵扯到,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神经!沈沧澜疼得头皮都炸了一下!
身体悬空,后背撕裂的撞伤再次暴露在呼啸的风里,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冰冷刺骨。唯一的着力点只剩脖颈,那只冰冷的手掌死死卡住颈骨两侧的凹陷处,他甚至怀疑师父只要稍微再用点力,就能直接捏碎他的喉咙!
身体被拖拽着脱离地面,双脚虚软地挂在半空。视线骤然拔高,翻滚的云海和扭曲的风暴一下子撞入眼底。胃里瞬间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差点当场吐出来。
“师……” 他本能地想喊出那个字,求她放自己下来,或者好歹换个地方提溜。喉咙被死死压制着,声音卡在气管里,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洛云归像是根本没听见,也像是完全不在意他此刻的状态。
她根本没用御风术,就那么单手提着他——如同提着一个装满谷物的沉重布袋——步伐看似不快,脚下却像是缩地成寸。几步之间,沈沧澜只觉得眼前景物疾速飞退!刚才还近在咫尺的呼啸罡风、险峻崖壁瞬间被抛向身后!
他整个人被扯着往后,像道破布袋般甩了出去!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嗬!”沈沧澜心脏骤然停跳,以为这次是师父直接把他从寒亭往悬崖下扔!他下意识想闭眼,却又死死瞪着眼眶,瞳孔因惊恐瞬间放大——
身体落下,预期的撞击和破碎并没有到来。
后背撞上的,是坚硬却又带着奇异弧度的…木质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是冰冷的石头。
没有悬崖的罡风。
一股极其温和、带着淡淡水汽和…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缓缓地、柔柔地将他包裹。
沈沧澜摔得七荤八素,仰面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口和后背针扎似的疼。刚才那一下几乎魂飞魄散,汗水混着血污把脸和地板都弄得粘腻不堪。
喉头那股被人死死扼住的可怕感觉还没完全消退。他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周围。
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
小主,
这里光线柔和许多,没有那种狂暴能量的压迫感。头顶很高,是由无数根巨大、笔直、泛着温润微光的洁白古木构建成的穹顶,古朴又神圣。穹顶下方没有墙壁,一圈巨大的白玉围栏圈出了一片无边的水域。那水……清澈得不可思议,却并非一眼见底。水面光滑如一整块巨大的、流动的墨玉,水色幽深难测,像是无数个纯净的、凝固的深潭叠在一起。水面之下,有星星点点璀璨的柔和光芒缓缓游弋、明灭起伏,如同沉睡星河投射在水底。
灵气!
浓郁到了极致的灵气!像无数道温润冰凉、却又生机勃勃的细流,无声无息地穿透他的皮肤,顺着被寒意锁住的冰冷血脉游走,试图抚平那些躁动的灼痛。就连他心口那块被彻底冻僵、如同冰坨子的血晶,都在这股庞大柔和的灵流冲刷下,极其微弱地泛起一丝不甘的涟漪,随即又被压下。
沈沧澜躺在地上,贪婪地感受着这纯粹到极致的能量浸润,每一寸被摔伤、冻僵、灼伤过的筋骨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和渴求。
这是哪儿?寒亭后面有这种地方?
没等他弄明白,一个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不高,却在他耳中激起嗡嗡的回音:
“能动,就爬起来。”
沈沧澜一哆嗦,条件反射般就想撑着身子起来。可身体像是散了架又被强行粘合过,稍微一动,后背、胸口、腿侧的伤口就集体发出尖锐抗议,疼得他倒抽冷气,刚撑起一点的身子又重重砸回地板上,发出更大一声闷响。
“咳…咳咳…”动作牵动了内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嘴角溢出新的血丝。
一只青色的小影子嗖地一下,快得像道流光,从洛云归身侧掠出,轻巧地落在沈沧澜脖子边的地板上。
青珏!这小东西竟然也跟着飞过来了!
它歪着小脑袋,金红色眼圈里的黑眼珠滴溜溜看着他惨兮兮的样子,发出几声急促又带着明显焦虑的“唧唧”声,翅膀微微张开,像是不知所措。小家伙似乎完全没受到这浓郁灵气的丝毫影响,或者说,这灵气对它而言再平常不过。
洛云归的目光掠过沈沧澜狼狈趴伏的身体,又扫了一眼旁边明显被血腥气刺激到的青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微澜,随即又被更厚的寒意盖住。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他,径直向前几步,走到那一望无边的墨玉色水泽边缘。
玄色的衣袍下摆扫过光洁的白玉地面,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面对着那片无垠的幽深水色,静立于玉栏前,身形挺拔孤绝,像一个独自守望了无尽岁月的古老冰雕。
周围的灵流因为她的靠近,无意识地更加活跃了几分,无数细小的、带着纯净光点的灵气流自动向她周身汇聚,却又在离她尺许之遥时,被她身上那种无形而寂灭的寒意无声地推开、瓦解,消散于无形。
沈沧澜费力地喘息着,强忍着全身的剧痛,一点一点,用还能活动的手臂手肘撑起上半身,艰难地把自己从仰面朝天的姿势翻成了趴伏。他咬着牙,额头抵着冰凉微光的木质地面,汗水混合着没擦干净的血渍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不行,必须得站起来……
这个念头死死咬着后槽牙。后背撕裂的地方痛得像要重新炸开,大腿外侧被风刮出来的血口子也在一跳一跳地疼。但这些疼,现在反而成了他绷紧神经、把自己从地上撕扯起来的助力。
他撑起上半身,像只还没学爬就急着走的小兽,四肢因为脱力不受控制地打颤。喉咙里压着腥甜的气血,呼哧呼哧吸着那浓郁温和却又刺骨的灵气。
不远处的玉栏边,师父的背影凝固如雕,玄衣墨发融进那片无垠的幽深水色里,连衣角都不曾被水面的微波拂动。
沈沧澜吸了口气,牙根都要咬碎了,猛地用力!
“呃——!”
膝盖终于弯着砸上了地板,不是站,是跪撑在地板上。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像是破风箱一样呼呼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背上擦伤的血口在冰冷的灵气温养下凝了薄痂,火辣辣的疼被凉意压下一点。
青珏“唧”地一声清脆,拍着翅膀落在他弓起微微发颤的背上。小家伙明显松了口气,用光滑微凉的琉璃喙轻轻啄了啄他后颈窝那片还算完好的皮肤,细细痒痒的。
沈沧澜没理它,全部心力都用在对抗身体的疼痛和虚脱上。他尝试着把重量压到还算没伤到的右腿上,左边那条被风擦破皮肉的腿刚一吃劲,就是一阵钻心的抽搐,差点让他再次跪下去。
草!他心里狠狠骂了一声,手死死抠着光滑冰冷的地板。
不能跪着……
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师父那冷硬的背影,撞在那片深邃浩渺如同墨玉的水泽上。水面下的点点灵光温和而恒定地漂浮闪耀,像无数沉睡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混杂着近乎实质的能量包裹着他,比寒亭的罡风更沉,更……无边无际。
小主,
不知道是他挣扎喘息的动静,还是那浓郁灵气中夹杂的血气,终于引得水边那人有了点反应。
洛云归没有回头。甚至连衣角的摆动都没有变化一丝。
只有那个冷得像冰锥掉进深涧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再次砸过来,字字分明,敲得人骨头缝都发寒:
“脱。”
沈沧澜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这个字抽空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脱?脱什么?这冰天雪……不对,这是啥感觉都没有的地方……但……现在?
他整个僵在原地,手指抠在地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后背伤口处的神经猛地一跳,疼得他激灵了一下。青珏似乎也感觉到了异样,啄他的动作停了,缩着小爪子蹲在他背上,歪着脑袋,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看他,又疑惑地看看远处洛云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