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的雅间,推开那扇雕着缠枝莲瓣纹的格心木窗,初春微带寒气的河风便迫不及待地裹挟着湿润的水汽与隐约的鱼腥味涌了进来,像一道无形的清流,瞬间驱散了雅间内燃着的、那线清淡沉香的暖意。
窗棂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仿佛是这雅间在河风侵袭下,发出的一声苍老而勉强的喘息。
窗外,乌程运河这条流淌了数百年的命脉,一如既往地喧嚣不息。号子声粗犷而富有节奏地高低起伏,是力夫们对抗水流的呐喊;船工撑篙点水的“噗通”声清晰可闻;船身掠过水面,犁开浑浊的波涛,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声。
数不清的大小船只往来穿梭如过江之鲫,有满载粮食、布匹、山货的笨重货船,缓缓前行如同庞然巨龟;也有灵巧快捷的舢板和单桅小船,轻快地掠过水面,船尾留下细碎翻滚的白沫。
岸边的柳树刚抽出嫩黄的新芽,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这一切声音与水汽光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副活色生香的江南水运画卷,透过窗口涌入雅间,愈发衬得雅间内的氛围如同凝滞的琥珀,深沉而安静。
钱万通钱大粮商就坐在我对面那张厚重的酸枝木交椅上。这把椅子雕刻繁复,透着一股老派富商的稳重和讲究,与他本人的气场倒是相得益彰,却又透着一丝陈腐的气息。
此人约莫五十出头,身形清瘦如早春的柳条,裹在一件半新不旧、颜色略显暗淡的酱色细绸袍子里。这袍子质地虽好,颜色却不够鲜亮,袖口与下摆边缘甚至隐隐有轻微的磨损痕迹,显出一种刻意为之、或者说精打细算的“朴素”。
他那张脸型微长,两颊微微凹陷,像是被岁月和算计一同掏空了血肉,颧骨在消瘦的面皮上显得格外突出。但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两颗眼珠子,不大,镶嵌在不算深的眼眶里,却亮得惊人,灵活得像两颗常年被油脂浸润、滑溜溜的熟桐木算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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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这两颗算盘子正低垂着,骨碌碌地转着,将所有思绪都藏在那低垂的眼睑之后,唯留一丝戒备的精光偶尔闪过。
他手里捧着的,是姚师傅刚刚为他斟满的一杯“兰香酒”。清冽澄澈的琥珀色酒液,在白瓷杯中微微荡漾,折射出窗外透进来的熹微天光。那醇厚馥郁、层次分明的兰草与谷物的香气,此刻正随着酒温袅袅散开,在略显凝滞的空气中弥漫,一丝丝一缕缕,直钻鼻窍。这香气足以让任何一个略懂酒道的人心生赞叹,忍不住要细嗅慢品。
然而,钱万通却对此无动于衷。他只是低着头,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酒液上,细长如竹节般的手指,却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明显戒备和盘算意味的节奏,摩挲着那细腻光滑的瓷杯沿口。眼皮像是被无形的胶水黏住,至始至终都不曾抬起来一下,对我敬酒的姿态置若罔闻。
姚师傅双手垂在身侧,挺直腰板侍立在我侧后方约三步远的位置。这个性情刚烈耿直的烧锅匠,此刻胸腔正明显地起伏着,一张方脸膛憋得有些泛红,如同烧热的铜炉。
他那双铜铃大眼死死地钉在钱万通的后脑勺上,如果不是碍于规矩和我提前的叮嘱,那双铁拳恐怕早就砸在这张酸枝木桌面上了。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火星,粗重的鼻息在静默的雅间里几乎清晰可闻。
与我另一侧垂手侍立的王三形成了鲜明对比。王三那张脸上标志性的憨厚笑容此刻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眼神平静得像幽深古井里沉了千年的水,不起一丝波澜。
只有当我的酒杯空了时,他那双沉稳的手才会无声无息地探出,手腕微微用力,恰到好处地为我续上热酒,动作精准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显示出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这份镇定显然并非天性,而是经年累月在市井底层摔打历练出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