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的丹墀之下,黑压压跪满了身着朱紫朝服的公卿大臣。秋日那淡薄的阳光,穿过高阔的殿宇,在冰冷的金砖地面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却怎么也驱散不了弥漫在空气中那如铁般沉重的压抑感。庄严肃穆的礼乐声响起,编钟与石磬合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殿宇间来回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沉重的鼓槌,一下下敲在众人的心坎上,更重重地砸在丹墀之上那位身着崭新皇后翟衣的少女心头。
霍成君站在丹墀最高处,身后御座上,端坐着宛如神只的宣帝刘询。她身上的翟衣,乃是尚衣监耗费数月,召集天下能工巧匠精心赶制的绝世华服。以玄黑为底色,象征着坤德载物;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纹样,每一根羽毛都闪烁着刺眼的光泽,那凤凰引颈长鸣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衣料上振翅高飞。裙裾逶迤拖地数尺,金线在稀薄的阳光下,好似流淌着令人目眩的光河。而她头上那顶凤冠,重得超乎想象。赤金打造的冠体,镶嵌着数百颗大小均匀、光彩夺目的东珠和瑟瑟宝玉,垂下的十二道赤金流苏珠旒,每一道都缀满了米粒般大小的珍珠。随着她身体细微的颤抖,这些珍珠相互摇晃、碰撞,发出细碎又冰冷的声响,就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的头颅。冠体的重量压得她纤细的脖颈几乎承受不住,颈椎传来一阵不堪重负的酸痛,逼得她不得不微微扬起下颌,才勉强维持住这母仪天下的威仪姿态。可这仰首的姿势,却让她本就惨白的脸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显得愈发脆弱。
尚容精心为她敷上脂粉,试图遮盖她一夜未眠的憔悴和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青黑。樱唇点着最为艳丽的胭脂,唇线勾勒得完美无缺,却僵硬得如同画上去的面具一般。唯有那双被脂粉修饰过的眼睛,在沉重的凤冠流苏阴影下,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空洞。她的目光极力避开丹墀下那黑压压的人群,更不敢去看身旁御座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翟衣前襟上那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凰。凤凰的眼睛是用两颗极小的黑曜石镶嵌而成,幽深冰冷,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着她。
“跪——!”礼官那苍老且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再度响起,宛如惊雷在殿中炸开。
霍成君的身体微微一颤,几乎难以察觉。依照礼制,她得向御座上的天子行最后的跪拜大礼。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龙涎香和冰冷金玉气息的空气猛地刺进肺腑。她努力控制着僵硬的身体,屈膝,缓缓跪伏下去。华丽的翟衣铺展在冰冷的金砖上,金线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此时,凤冠的重量仿佛达到了极致,狠狠向下坠去!她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要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压进胸腔!脖颈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眼前一阵阵发黑,流苏珠旒疯狂晃动,撞击着她的额角和脸颊,带来阵阵冰凉的刺痛。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身形,没当场失态。伏地的瞬间,她视线所及,是金砖地面冰冷光滑的倒影,映出她此刻珠围翠绕,却形同傀儡般扭曲的身影。
“兴——!”礼官的声音再次传来。
霍成君在两名女官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膝盖因为方才的跪拜和巨大压力,微微发软。就在她站直身体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是宣帝。
不知何时,他已从御座上起身,来到了她的身旁。那只手干燥而有力,即便隔着数层华贵的衣料,依旧传递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霍成君的身体猛地一僵,就像被冰冷的毒蛇缠住!她差点本能地想要甩开,但理智拼命压制住了这可怕的冲动。她僵硬地任由那只手托着,感受着那股力量带着她,一步步走向丹墀的最高阶,走向那象征着皇后权柄、与御座比肩的凤位。
“皇后小心台阶。”宣帝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温和平缓,犹如春日的暖风轻轻拂过冰面。这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礼乐的余音,钻进霍成君的耳中。
这声音!这该死的、温润如玉的声音!霍成君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她不禁想起椒房殿那个弥漫着血腥与附子甜腥的夜晚,想起许平君惨白青黑的脸,想起那枚刺眼的乌黑银针……而此刻,这双手的主人,这声音的主人,却如此温柔地搀扶着她,走向那个用他人鲜血染红的凤座!
巨大的讽刺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她笼罩!她的指尖在宽大的翟衣袖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刺骨。她甚至能感觉到宣帝托着她手肘的手指,那平稳有力的脉搏透过衣料传来,一下,又一下,如同冰冷的鼓点,敲打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宣帝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依旧保持着完美无瑕的帝王威仪,以及新婚夫君该有的体贴。他微微侧头,俯视着丹墀下如潮水般再次跪伏下去的群臣,目光平静无波,宛如深不见底的古井。唯有在视线扫过丹墀最前方,那个身着深紫朝服、须发皆白、腰背挺直如松的身影——她的父亲,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时,那古井般的眼底,才极其细微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如刀锋的锐芒,快得好似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