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深处,重重锦帷低垂,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夜风,却隔不断那丝丝缕缕、如同附骨之疽般钻进来的声音。
咚…咚…咚……
沉重的、如同巨人心脏搏动般的闷响,透过冰冷的宫墙和厚实的金砖地面传来。每一次震动,都让刘弗陵搁在紫檀木书案上的小手微微发麻。那不是鼓声,是无数披甲之士整齐踏地的轰鸣!是铁蹄碾过宫前御道的震颤!
“啊——!饶命!将军饶命啊!”
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刺破夜的寂静,又在瞬间被掐断,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音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那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响在窗外的丹墀之下。刘弗陵小小的身体难以自抑地绷紧,搁在书案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放箭!格杀勿论!”
“执金吾!堵住东阙!一个不许放跑!”
冰冷的、毫无人气的命令声,伴随着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金属甲片撞击的铿锵,还有……那种利器切开皮肉、斩断骨头的、令人牙酸的闷响……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嘶嘶作响,顺着门窗的缝隙,顽强地钻入这间被灯火照得过分通明、却又显得无比空旷孤寂的帝王寝殿。
殿内并非无人。两名鬓发染霜、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的老宦官,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俑,垂首侍立在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里。他们的腰弯得极低,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宽大的深青色宦官袍袖纹丝不动,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仿佛殿外那席卷一切的腥风血雨,那一声声临死的哀嚎,都与这殿内的空气彻底隔绝。他们只将自己缩成影子,缩成这辉煌宫殿里最不起眼的尘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便是他们活了几十年、刻入骨髓的生存之道。
殿角的青铜仙鹤香炉依旧袅袅吐着清雅的瑞脑香气,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铁锈味和那若有若无、却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烛台上的蟠螭纹饰在跳跃的烛火下明灭不定,将刘弗陵小小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宫墙和低垂的帷幕上,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鬼魅。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死死钉在摊开的书简上。那是霍光昨日才亲自为他讲解的《周书·洪范》,讲的是治国安民的九畴大法。竹简上墨字清晰:“皇建其有极…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每一个字都那么方正,那么堂皇。然而此刻,这些曾经让他心生向往、觉得蕴含着天地至理的文字,却像无数只爬动的蚂蚁,在眼前扭曲、晃动。它们冰冷、坚硬,散发着竹简特有的、带着霉味的寒气,与窗外透进来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夜风混杂在一起,冻得他指尖发麻。
“无偏无党…” 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咀嚼着这四个字。外面那些被利刃撕开的喉咙,那些绝望的哀嚎,那些冰冷如铁的“格杀勿论”…是为了荡平“偏党”吗?是为了成就这竹简上所谓的“王道荡荡”?霍光…仲父…他此刻是在宫墙之外,指挥着这一切吗?用刀剑和鲜血,书写着这竹简上的道理?刘弗陵感到一阵尖锐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脊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