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是那片追着浪跑的月光故意的。
它大概是想看看,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光着脚,踩过滚烫沙滩时,脚印里会不会也长出星星来。
那只灰蓝帆布鞋里,盛着你赤脚踩过的滚烫沙粒,也盛着我踮脚时蹭到的月光。
潮起潮落间,两只脚挤在一处的温度,比浪头卷来的碎银更亮,比归船的笛声更绵长。
夜里我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看海景。
你推门出来,手里拿着那只贝壳,在我身边坐下时,动作有点迟缓——想来是脚还疼。
“在想什么?”
你把贝壳递给我,上面被你用马克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在想,”我摩挲着贝壳上的螺旋纹,“古人说‘千里共婵娟’,其实不用千里。就像今天,我们挤在一只鞋里走路,踩过同一片沙滩,听同一阵浪声,比共看一轮月亮还亲。”
你没说话,只是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肩上。
海风带着咸腥味扑过来,我却觉得暖烘烘的。
远处的浪头又开始追月光了,银闪闪的一片,像谁在海里铺了一条路。
“其实,我小时候总觉得,浪漫是要惊天动地的。”你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软软的,“要像书里写的那样,为对方摘星星摘月亮。可今天才发现,浪漫是你鞋被冲走了,我能把自己的鞋给你;是知道沙烫脚,却愿意陪你走一下午;是两只脚挤在一只鞋里,摇摇晃晃的,却觉得比谁都稳当。”
我转头看你,月光落在你脸上,把你没穿鞋时的倔强都柔化了。
我突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前,总觉得这是很遥远的承诺,可那天晚上,看着你脚底的红痕,听着你笨拙的道理,突然就懂了——
所谓偕老,或许不是每天都有鲜花和誓言,而是在无数个寻常的瞬间,你愿意为我脱下一只鞋,陪我在滚烫的人间,一步一步,慢慢走。
窗台上,那枚贝壳还在发亮。
不是刻意擦过的光洁,是被日光浸透了的温润,螺旋纹里卡着的细沙,在光线下明明灭灭,像你那天踩过沙滩后,脚底沾着的星子没来得及拍掉。
我踮脚把它拿下来,指尖刚触到壳面就暖得心惊——
原来海的温度,真的能被这样一枚小小的贝壳记住。
我学着你那天的样子,把贝壳凑到唇边,鼓起腮帮子一吹。
没等来清亮的“呜呜”声,却泄出半声傻气的“噗”,惊得窗台那盆薄荷,抖了抖叶子,像是在笑我笨。
我正懊恼着,楼下传来钥匙串碰撞的轻响,混着你拖沓的脚步声——是你回来了。
我手忙脚乱把贝壳,塞进书桌最下层的抽屉,带锁的那种,咔嗒一声扣上时,听见你在楼道里喊“宝贝”,声音裹着一点晚风的凉,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
抽屉里,还躺着半块没吃完的椰子糖,是那天从海边小店买的,你说“含着这个说话,嘴里能跑出浪花”。
贝壳挨着糖纸,像是把整座月坨湾,都藏进了这方寸之地,要等你过来,才肯把潮声和月光都倒出来。
其实,那天你举着贝壳吹出声时,我悄悄闭了闭眼,许了一个愿望。
海风正卷着咸涩往怀里钻,你睫毛上的沙粒晃得人眼晕,我却在心里把愿望刻得清清楚楚:
下次再去月坨湾,我要背个大帆布包,左边兜塞两双鞋——
那双灰蓝帆布鞋给你,鞋跟的小鲸鱼,我再补绣两针;
右边兜放我新买的米色凉鞋,带子上缀着碎钻,你准会说“像把星星踩在了脚底下”。
可要是浪还敢调皮,趁我不注意叼走鞋,我就不追了。
我要攥紧你的手,让浪花把我们俩的鞋,都拖进深海里去。
你光脚,我也光脚,踩着发烫的沙,往礁石那边跑,看螃蟹横着走,看白鸥掠着浪尖飞。
你脚底的红痕会再磨出来,我脚趾缝里会塞满沙,可只要你牵着我的手腕,每一步都踩在你影子里,哪怕光脚走遍所有沙滩,脚底板磨出茧子,也是甜的。
就像此刻,你在门外拍着门喊“锁什么抽屉,藏了糖不给我吃?”。
我摸着发烫的锁头笑——等你洗好手过来,我就把贝壳给你,让你再吹一次。
这次,我要凑近了听,说不定能从那“呜呜”声里,听出你当时没说出口的话:
“其实,光脚也挺好,这样就能踩着你的脚印走了。”